老师不和她说了,却伸出手来,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化妆室里拽。朱锦身不由己地随着她走,梗著脖子,僵著身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想顺从,由著老师拽三步行一步地拽著走,到底把她拖到化妆室去。那是个高深的地方,寻常进不来的。老师啪地打开通室雪亮的灯,将她推到镜子前,按住她的肩头坐下,那手势和力气全是气急败坏的,朱锦不敢挣了。看着她打开凡士林罐子,一把糊上来,匀了脸。而后,塌了满鼻子的胭脂,直抹上额头,画通天。那镜子里头的小脸,登时就有了一股刚气。师生二人在镜子里对视一眼,老师的手势柔下来,稳稳地把住她的脸,她扬起面孔,乖乖地,由著老师一样一样来,吊眉,画眼,元宝嘴,勒头,束了头巾,拉她站起身。老师将一袭水蓝绸长衫披上她的肩头,她顺从地伸进袖子,束好腰身。静谧的化妆室里,一招一式都在空气里抖出风声。那镜子照出来的半个身子,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玉面书生,帽巾后拖了两根飘带。
朱锦凝望着镜中的玉面书生,不是对视,而是凝望,那分明,分明是另一个人。不是此时此地,也不是她此生,是脑海里闪过的一帧一帧的画面,都是遥远的古久的时光、驿站的长路、杏花春雨的庭院、粉墙黛瓦在那春风里是简约如线。那里头都是一个书生的前世,还有月亮,在大漠黄沙的尽头、天的西方。月亮下铺着的是海、海里的水,还有大漠的沙⋯⋯
老师眼角湿润,粗著喉咙对着镜子道:“你看,多俊!天生的一个角儿!你有什么好强的?你不肯学,真正的是辜负自己啊。”
那天以后,犹如黄莺试啼,她开腔唱了,她真心喜欢戏,领悟起人物身世,自然有一种真情意在里头,唱念做打之间,总是一个书生在那里,对着人世,有着无尽的好意。她平素冷惯了的一张脸,扮相是好看的,俊秀得离人都远了。
她肯开口唱了,老师就喜孜孜地把她推上场,是一场小型的公演,排的是西厢记。她是那书剑飘零的书生,在黄河渡口,凌峰而立,白衣凌风,满目都是好河山,她唱了一段“呀! 怎不喜坏少年郎!拍长空,雪卷千堆浪,归舟几点露帆樯。真乃是黄河之水从天降,你看它隘幽燕、分秦晋、带齐梁。浩然之气从何养?尽收这江淮河汉入文章。”
唱完这一段,下一幕幕启,她便是那寓居寺院的书生,居住西厢房。和尚告知这位公子,寺院里另有一户寄居在此的官宦人家,内有女眷,需要时时回避。
一阵西皮摇板里,那莺莺小姐被丫鬟扶著,婀娜地走了出来,念念有声地是看腻了院中芍药海棠,要去佛堂上拜一拜。朱锦定睛一看,那演小姐原是隔壁宿舍的一位学姐,平素总是坐在床头,铺一张报纸,零食摊得满床都是,剥糖纸,拆开果丹皮、牛肉干的封皮,嗑瓜子的功力过人。看见人来,就笑眯眯地请人也吃,人缘莫不和气。朱锦看见她圆嘟嘟的脸,被胭脂涂得粉面桃腮,差点笑出来。她摀住嘴,笑从嘴上跑到脸上去了,只得低下头,抬起袖子掩住脸,待到笑完了,一种荒凉却生上来了。原来舞台是这样的,那底子还是源自现实中,这无趣的、灰扑扑的荒寒索然。再是花团锦簇,又有什么意思呢?就像这演小姐的,原是隔壁宿舍里嗑瓜子讲是非的碎嘴婆,然而她打扮齐整了也是个小姐。那戏本里的小姐,也是人想像出来的吗?那从古到今的日子,真是一天有意思的日子都没有。
轮到书生,仿佛一只手摀住了她的嘴巴,都兜转不下去了。书生惊见小姐美色,叹一声妙呀!本该情深款款地夸:“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行一步似垂柳风前摆,说话儿莺声从花外来。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财同傍莲台。”然而,唱不出来了。她僵在那身行头里,张著嘴巴发不出声音,从喉咙到舌头枯燥得尘土飞扬。她五雷轰顶地站在舞台上,手足无措,听得布景后迟疑的丝竹与锣鼓的点数,台下已经嗡嗡作响,笑成一片。还有老师在她身后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地提词,不是要提醒她唱,是要直接把她撕碎了吃掉的咬牙切齿,还带着哀求。还有书生身边站着的和尚,本来等着要呵斥这无礼的书生的,此时也是急得要哭出来。
幸亏这时候替补的B角,另一位书生上场了,她被带下去,老师看见她,也是一副自知有错的惶恐模样,垂著头垂着手,老师满腔的火气也就熄灭了,笑一笑,安慰道:“没事儿,开始上场都这样,渐渐的就不怯了。”然而那个演小姐的,回到宿舍,气得呜呜大哭,旁边围着劝的闺蜜丫鬟们,添柴加油,把她劝得胸中怒火,焰火腾腾,顺手从手边抄起一盆人家给她绞毛巾的热水,冲过来,踹开了这头宿舍的门,便泼到了朱锦的床上。那水浸透单薄的被褥,透下来,下铺也淅淅沥沥地遭了殃。
朱锦回宿舍见到现场,倒也不觉得生气,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还是觉得好笑,笑完了,还是深深的乏味、无聊。放眼望去,什么都是无趣的、浅薄的,这些嘤嘤嗡嗡、挤眉弄眼的人群。
如您发现有部分资讯内容不显示,请直接复制链接选择浏览器打开,不要使用微信打开。温馨提示:文章内容系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无忧岛网对观点赞同或支持。
版权声明:本文为转载文章,来源于 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