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她想念母亲。年少的人心怀远意,走遍了天下的路,才会想起家园。然而,那种想念一旦涌起,便是排山倒海的汹涌,恨不得一下子插翅还乡,将母亲变到眼前,活生生的,笑眯眯的,满面细细的皱纹。想到母亲的脸,朱锦的眼泪终于有良心地落下来。
从北方往南方走,搭的是火车,一宿醒来,车窗外流动的已然是南方的冬,静静的河流,枝叶飘零尽了的树木,水边静静的粉墙乌瓦的村庄。菜园,稻田,时而经过冻雨中的青青山峦。
一径的路途,下车再上车,去往家还有一段船程,在门前的石阶前泊下。母亲早就倚门期盼,望见朱锦提着一只皮箱,敏捷地一步跨上岸。她戴一顶绒线帽子,宝光灿烂的一双眼睛,圆圆的,笑嘻嘻地,向母亲跑过来,挽著母亲的胳膊。母亲也笑眯眯地,眼脉脉地,手摸一摸朱锦,说了一句:“去北方这些日子还长胖了呢,成人了,是大姑娘了。”说着就流下泪来。朱锦佯装着嘿嘿傻笑,然而,眼睛里也油然地含满泪水。
女儿离开了舞蹈团,去北京求学念书。尽管每走一步都会向母亲汇报,但到底她的人生是母亲尽不了力量的,如今看见女儿欢欢喜喜、明媚晶莹,凄惶孤苦的老母亲终于放下心来——朱锦在外头,并没有受苦受累。
是冻雨天,老房子里的老门窗透著寒气,厨房里护着一炉火,离开火的空间,都是昏黄、贫寒的天光。是朱锦自小就熟悉的。围炉吃过饭,朱锦为母亲泡咖啡,带回来的卡布奇诺咖啡粉,炉上的水开了,冲下一杯,捧给母亲喝。特地放了许多糖,母亲说,一股中药味,小心翼翼地捧到嘴巴,喝下一小口,还不及嫌苦,嫌味怪,脸先在杯口上笑成了一朵菊花,炉火光映照着她的脸。
朱锦坐在暗处望着她,望着她寒菊花一般苍老温柔的笑脸,热热的酸楚从心头冲过鼻梁,她大声笑着,笑母亲的老土,拚命抑制那股泪意充盈眼眸。她生平最害怕的,也是最激励她的,就是母亲,她们共同拥有的这份贫寒自守的日子。如今,她虽然自豪地拿钱交给母亲,供养生活,然而,情感还是小时候的,无限的依恋,无限的忠实,生怕她失望,生怕她痛心。
叙述过她离开剧团去北京念书的经历,学费如何,住哪里,终于供出了背后的那个人,为她找高规格的学校、交高昂的费用、供给她公寓的人,雷灏。她给母亲解释了雷灏的生平,他待她,斯文尊敬。彼此之间,清白无尘,并无多的纠葛。
母亲捧的那一杯咖啡一口一口地喝,因为喝起来苦,听得心里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默默地喝咖啡。待朱锦解释完清白,她低声说:“你心里不清楚么?你这么大的姑娘了,正是人生的关口上,怎么可以赶这种时髦?男女之间哪来的朋友?他这样对你,看起来是为你好,帮你谋个好前程。他是个有钱的男人,做这些又不需要伤筋动骨牺牲什么的,你自己往后的人生呢?我也不是不赞成你交男朋友。他肯定一早就结婚成家了!你不问?你不问他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你说你不问,只是为了搪塞我!你怎么好叫人家来给你操办念书找学校这么大的事情?我的女儿是十月怀胎一把米一把米喂大的,我年轻守寡为了谁?他今时今日帮了你,也不表示我会舍得你给男人作小老婆⋯⋯”
朱锦伤心地捂上耳朵,振聋发聩地尖叫起来,制止了母亲后头越来越凌厉的话语。尖叫声里她的心非常冷静,是的,母亲的话是对的。母亲看得清清楚楚。她才是真的,水晶玻璃心呢!可不是么?她心里,无时无刻地恋慕著那个男人,雷灏。她因为他是君子,越发看世上的小人都不入眼,她年轻,血热,终归会有先控制不住的一天⋯⋯彼时是她自己送上门去,是她自己肯的,更加与人无尤,他爱她,她从来都知道,他一早就有家室。
朱锦流下泪来:“谁说要给他做小老婆了?我会这么没心眼吗?只是——妈妈,外头的世界比你想的可怕多了,凶险多了。我一个人,很难很难。”
她说着,脸埋在双臂间,嚎啕大哭起来。这四年,真的是不容易,外头的世界,何其凶险,何其多舛,她一个单身女子保全自己,不是容易的事。
她哭,因为她得到的男人的爱是这么的缺失,她没有父亲,如今年华正好时,爱上的男人是别人家里的丈夫和父亲,她的爱,何其的崎岖、荒凉。
还有,坐在她对面的母亲,她的一生更是加倍的崎岖、荒凉和惨淡。她指望她,指望了十多年,临到如今,谈婚论嫁的年纪,第一桩是劈头盖脸的失望,她女儿辜负了她,她而今也的确是辜负了她⋯⋯
她哭到声嘶力竭,壶中的水滚了,水枯了。哭到收住眼泪时,惨淡的日头已经向西了。
这一场哭,将她们的母女关系也似乎陡然调了个个头。她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只是个离家远行的少年。她成人了,是个女人了。尽管这开头就这样坎坷。这女人的开篇令母亲痛心疾首,她痛恨命运害了她还不够,如今接着残害她女儿。女人的路,年华正好的那一段走歪了,往后,就由著那歪路带远了,她指望了女儿这么多,没想到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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