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三年的不见,她的脸,她的整个人,都长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比及少女时的她留在他记忆里的轻盈,多了一层肉肉的丰盈。她那时候,是个冷冰冰的少女,过度地自尊、自卑。那些矛盾调和,捉弄着她的仪容,她看着太瑟缩,太尖锐,像一只锐利的小黑猫。如今,她坐在火塘边,穿着旧式的立领盘扣缎袄,扭过头来看他的神情,是温和的,恬淡的,仿佛一个宽容、和蔼的长者,看着一个男孩的冲动。
她看着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憨著脸,笑着应答,不知为何竟喉头突然哽咽,眼光里有泪。母亲为他拿来一副棉垫子铺在竹椅上,张罗他拢来火堆前坐着。他有满腹的话,不知为什么,竟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烤火。母亲生怕他烧着了袖子,伸手为他挽起袖管,挽好一只,他将另一只袖管也递过来——这神情也是朱锦熟悉的。她想起他在学校里的那些姐姐妹妹、童年好友,那些彪悍又无知的女孩现在在哪儿呢?回忆里她也心平气和了。因为人生从来不会好过的,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更何况,她现在有罗衣。
二人静静地坐在火塘前,两双静美的手托在橙色的光圈上,火炭温暖地烘热他们的手,也烘热了这一千多个日子,彼此断绝音讯的生疏。
一会儿,母亲在厨房里烧好了菜,吩咐朱锦端菜盘布碗筷,餐桌中央是一只鱼丸蛋饺砂锅,热腾腾的冒着葱韭生姜的香气。母亲招呼那男孩子上桌吃饭,她对这平地里冒出来的男孩子的印象,从第一面便觉得好,一直都很好,因为他,一直都那么眉清目秀,有情有义,无论寒暑,他回家来第一桩是来打听朱锦,此时,在这担忧的境地里见到他,好似救援军赶到。
母亲坐在老木头饭桌的上首,看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两端,那神情里的安慰,落在朱锦的眼里,仿佛她晚年就这样子,每天这样过日子,光景便全是佳美!
男孩子问朱锦,去北京上学的历程,赞美了一番她念书的商学院,说是好学校,又是拿外国文凭——如今市面上认这个。又问她,在北方生活习惯否。一顿饭吃得很开心,男孩子每样菜都吃了好多,胃口很好,将母亲感动得眉开眼笑。朱锦和他对比了北方和南方的气候,寒冬的酷烈程度,她学着罗衣的口吻,依葫芦画瓢地嫌弃了北地的寒冷,食物贫乏,没有鱼吃。男孩深以为然。
母亲抢上来说了一句:“将来你们念完书都回南边来么,不在老家呆也可以的,就去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谋生,也好。”这句话是部署未来的意思。两个孩子吃着蛋饺,在碗里互相看了一眼,那男孩子红著脸,垂下眼帘,眼睛瞅著筷子,却情不自禁地一笑,那笑容本是羞涩的,然而,落在母亲眼里,真是乖的,旖旎的。
吃了饭他不离去,帮母亲归拢了碗筷送到厨房,一个来回就熟门熟路了,在橱柜里找出茶叶盒和玻璃杯,抱了竹壳开水瓶,一一沏茶,先斟给母亲,再捧给朱锦,自己也捧一杯,施施然地在火塘前落座。
窗外的天阴阴的,落着雪粉,逼得镇子里静静的,人们都蜷缩在房子里烤火。若是没这个男孩子,朱锦母女,也会度过平静的一天,然而,有这么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坐在这里,长手长脚,海青色的羽绒衣,长长的牛仔裤,显赫的一双穿大鞋的大脚,搁在炉火边。这一天,格外的隆重,像过节。
这天男孩子吃过了晚饭,才在暮色里告辞而去。翌日清晨,他又来了,两肩和头发上落了薄薄的白雪,是在门外等了好久吧,等著朱锦妈妈开门。他为朱锦带来了一本书,不声不响地搁在她床头,朱锦临到晚上睡觉才看见。
这一天依旧是快乐的一天,母亲很有兴致,把旧樟木衣柜里的从前的毛衣,都翻了出来,一一拆掉,拆成一片片毛胚,打算拼补成一件大毛毯,这是浩大的一项工程,她坐在一团花团锦簇的毛线毛衣里头,手里忙着活,只聚精会神听着两个孩子聊天。男孩子一句一句地问,问三句五句女儿才慢吞吞答一句,急起来母亲恨不得帮男孩一起撬开她嘴巴。
她这贫寒的妇人,被眼前这情景宠坏了。她又去厢房里拿了橘子、板栗、糯米年糕,一律拿来火上烤,给两个孩子吃。男孩子将滚烫的板栗,剥好壳,递给朱锦,一颗又一颗,核桃也是,剥开壳,将整颗的仁搁到她手上,碎的填进自己嘴巴里。
朱锦偎在母亲身边,她知道这日子是不对的,偷来的,不是心甘情愿的,总像是趁火打劫来的好日子,是假的。然而谁劫了谁也说不清。她在火炉边呆久了,坚冰般的心似乎也被烘烤得软和了。就这样,一生有什么不好?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哪里有那样严明的界限和规则?不过是人情菲薄的人世,矫情虚妄之词。她这样的女孩子,自小和寡母相依,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求的不外是个平安。在她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见母亲这么卖力地开心——只要她开心,无论怎样顺她的心意,朱锦都是愿意的。要她割肉,她都不会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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