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孩”不愤怒

转载 网络  2024-01-21 12:39:12  阅读 8593 次 评论 0 条

 

 

☉雪 竹

“我的孩子,会不会受到校园欺凌?”这大概是作为父母的一大担忧。根据调查数据,肢体欺凌只是校园欺凌的其中一种形式,遭受过肢体欺凌的初中生比例为21.7%。相比之下,言语欺凌(52.3%)和社交欺凌(41.8%)更加普遍,也更难被大人们察觉。

什么样的孩子会遭受社交欺凌?它会给父母、老师,包括整个社会文化,带来怎样的警示和思考?

女孩间的“战争”

对1996年出生的李玲来说,小学分为两个阶段,五年级前和五年级后。五年级之前的一切都充满阳光。性格活泼的她是班长,也是班上的文艺骨干,经常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参加文艺会演。她享受舞台,享受被瞩目的感觉。李玲同时还是优等生,但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优等生。她身边从不缺朋友,男孩女孩都和她玩得来。对李玲来说,受欢迎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直到2006年,她升入小学五年级,一切骤然转变。

那年秋游,一个男同学当众向她表白。李玲并不喜欢他,但她不知该怎么拒绝。耳边充斥着同学们的起哄叫好声,她脑海里全是言情小说中对浪漫爱情的描写,就这样,李玲稀里糊涂地成为他的“女朋友”。

从那以后,李玲再和别的男生说话,就会被当成“不守妇道”的证据。即便离得远,听不清女同学们的议论,李玲也知道她们在说她,因为她们会盯着她讲话,朝她翻白眼、撇嘴。她知道有人在学校的贴吧上开了一个帖子专门骂她丑,还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诬陷她考试作弊。

李玲给所谓的男朋友写了一封信,以“我们都应以学业为重”为由委婉地向他提出分手。她认为,她犯了错,只要把错误纠正过来就好了,一切就会回到从前,然而事与愿违。

五年级竞选班委,李玲竞选班长失败,又连着竞选其他几个职位,全都失败。她直观地了解到自己在班级的人气变化。

那年生日,爸妈给了李玲一些钱,让她邀请小伙伴们一起出去过生日。从前,李玲被朋友们环绕;如今,她连一个能和她一起过生日的朋友都没有。

生日那天,李玲硬着头皮邀请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女生,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请她一起去吃肯德基。那个女生去了,但李玲还是很受伤。“我觉得我是用钱把她叫过去的,她只是为了吃一顿肯德基,而不是真心为我过生日。”

此后,直到大学,李玲都不愿意过生日,她不相信有人会真心祝福她生日快乐。2022年,26岁的她看到《女孩们的地下战争》这本书,才意识到自己经历的是校园欺凌。

只有孩子能看到的幽灵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是第一本讨论女性欺凌问题的专著。书的作者西蒙斯采访了曾是欺凌对象或欺凌者的女孩们,她发现,通常女孩不会像男孩那样,用直接的攻击性语言或行为来发泄不满。

女孩倾向于采用隐性攻击的方式来欺凌对方。女孩会悄悄地使眼色、传纸条、散布谣言,用小动作为难其他女孩,一如李玲同学的所作所为。

社交欺凌,也就是关系攻击,是女孩们经常使用的隐性攻击手段之一。关系攻击,简单地说就是故意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伤害他人,比如突然的冷落、爱搭不理,比如拉拢小团体搞针对,比如威胁绝交,比如女孩间经常说的“你再怎么怎么样,我就不和你玩了”,等等。也许有的家长会认为这种行为并不是欺凌,只是女孩们的社交技巧还不够成熟,长大之后就好了。但是,如果只是社交技巧幼稚,那么对当事人所造成的伤害应该是无意的,也是偶发的,而李玲的同学显然是有意对她进行持续的伤害。

这类欺凌行为会给当事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却难以被老师和家长察觉。

从那时起,李玲唱歌会跑调,并且再也不敢在课堂上举手回答问题。除了和同桌讲话,她回避任何和男生交流的机会。她越想把自己的错误隐藏起来,就越会犯错,越被嘲笑。李玲的自尊完全被击碎了,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没有大人发现李玲的变化。老师以为她仍是同学间的宠儿,以为她和已经绝交的好朋友仍是闺密。事实上,曾经的闺密正是欺凌的发起人,因为她喜欢向李玲表白的那个男孩。

对于这种现象,西蒙斯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我立刻想起了一些恐怖电影,里面的幽灵只有孩子才能看见。成人也在同一间屋子里,经历了同样的瞬间,却看不到周围有多少事情正在发生。事实上,如果教室里有女生不动声色地攻击他人,哪怕老师近在咫尺,攻击对象也是绝望无助、孤立无援的。”在家长面前,女孩们一如既往地阳光温柔、听话乖巧。她们小心翼翼地把阴暗的那面藏好,像个微笑机器人一样倾听、附和、点头称是。家长一如既往地骄傲——自家女儿还是那个好女孩。

欺凌不需要理由

2013年,刚升入初三的吴韵转到一所新学校,同学薇薇是第一个向她示好的人。一下课,薇薇就主动来和她搭话,陪她一起去卫生间,中午和她一起吃饭。和薇薇在一起没有冷场的时候,因为薇薇会不停地说话。

跟薇薇搭伴玩了几天,一次自习课,同桌突然一脸严肃地跟吴韵说,薇薇不是什么好人,最好离她远点。吴韵不理解,在她看来,薇薇白白净净的、爱干净、学习成绩优异,除了热情到有些黏人,几乎没有缺点。

吴韵又跟薇薇玩了一段时间,直到发现班上的其他同学开始冷落自己,她才意识到那次“劝告”其实是“警告”——如果她不听话,她就是下一个。

通过观察,吴韵察觉到薇薇在班级的尴尬处境。如果是人缘好的同学朗读或者翻译课文,走下讲台时一定会有人发出欢呼或者怪叫。这是小孩间的潜规则。但薇薇走下讲台时,没有任何同学做出一点儿表示,她就像被所有人抛弃了。吴韵还发现,薇薇平时很沉默,不言不语,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滔滔不绝。吴韵知道,薇薇是怕被她讨厌,在极力地讨好她。

慢慢地,吴韵也不再和薇薇说话;同学嘲笑薇薇时,她会跟着附和。慢慢地,吴韵被其他同学接纳了,她成了团体的一员。

有一天,趁薇薇不在,吴韵搞恶作剧往她的书上滴胶水。瓶里没剩多少胶水,没滴出来,但薇薇刚好回来看见了。情绪激动的薇薇一边骂吴韵,一边哭。十几年过去了,吴韵还记得当时薇薇的那张脸——白净的脸上满是泪水。吴韵没想到薇薇的反应如此之大,她也哭了。旁观的同学看到吴韵哭了,纷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替她说话,指责薇薇“太咄咄逼人了”“她只是开个玩笑”“她不是故意的,你喊什么”……

“我做错了事,却得到大家的怜惜和安慰;她什么都没做,得到的却只有孤独,”吴韵说,“想到她一个人面对我和站在我身后的同学,该有多么绝望,我真的觉得很后悔,非常后悔。”

初中毕业多年后,吴韵偶然遇到了初中好友,又提起这段往事。吴韵问她,当时为什么大家都讨厌薇薇,好友想了想,语气轻松地说道:“不知道呀。”

吴韵说:“爱和恨会让小团体更加团结,只不过我们刚好选择了恨而已。如此简单,就决定了一个女孩初中几年的命运。”

“好女孩”不愤怒

女孩们之所以会把关系作为武器,绝不是因为天性使然,而是因为她们缺乏处理不满、受伤、背叛和嫉妒等日常情绪的手段。每个人都有负面情绪,每个人都需要渠道来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男孩可以表现得直接,他们可以行为粗暴,可以举止霸道,甚至可以打架。“男子汉气概”这一个词足以为男孩开脱。女孩不行。在大众认知里,好女孩应该是温柔的、友善的,顾及周围人的情绪。社会规范要求女孩乖巧、听话,要求女孩合群。

女孩们没学过如何正确地表达愤怒,没有人教过她们。她们只学过如何不去表达,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如何摆出甜美的微笑以满足家长的期待。

女孩不被允许与别人大声争论,更不被允许用武力解决争议,她们能利用的只有关系。在把关系当成武器的同时,女孩们也清楚地意识到,直接对另一个女孩提出异议,明目张胆地违背社会对女孩行为的要求,可能导致许多人和自己作对。一个人过于显眼,一群人则不会。置身于团体中参与冲突,任何一个女孩都不必对自己的攻击行为负直接责任。

身为小团体的一员,女孩们确信,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自己不会被抛弃。这更突出了关系在女孩生活中的地位。对女孩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在走廊上游荡更可怕了。

压抑愤怒不仅改变了女孩表达攻击的方式,也改变了感知愤怒的方式。这导致很多女孩压根儿识别不出自己的情绪,也识别不出他人的情绪,更别提如何处理情绪。

在一个又一个小团体的裹挟下,她们伤害身边的朋友,也被朋友伤害,却压根儿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做都是错

在同女孩们的谈话中,西蒙斯发现,女孩们拒绝最基本的冲突形式。她们心中有个很简单的等式:冲突=损失。女孩们一致同意,“我不能告诉她我到底怎么想的,否则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女孩们会违心地说“我没有生气”“我没有讨厌她”,用谎言来维系表面的平和。这种语言习惯和行为模式维系到了成年。

职场上,女性微笑面对所有要求,哪怕会损害自己的权益和职业发展;被不公正地对待时,女性要么沉默,要么拐弯抹角地在小圈子里发几句牢骚。她们既想成为事业成功的女强人,又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爱。这被称为“好女孩综合征”。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前副总裁吉尔·埃文斯在《像男人一样竞争,像女人一样获胜》里探讨了女性遭遇晋升障碍的原因。埃文斯认为,公平竞争这个概念对女性来说就是矛盾的。“竞争不应该出现,如果出现,即为逾矩。”所以,女性会尽力避免冲突的发生。

小时候从没有学习过该如何处理冲突的女性,成年后很难区分日常冲突和人身攻击。无论是规避冲突,还是过于看重人际关系,都对女性的职业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家中,“好妈妈”无私、顾家、为家庭奉献、每天为家里的琐事而忙碌,视老公和孩子为“天”。最重要的,是毫无怨言。

“好妈妈”会用曾经约束自己的那套标准来约束女儿——既希望女孩们上进、为理想拼搏,又要求她们谦虚、矜持、友善;既希望女孩们靠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地,又希望她们温柔、听话,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好妈妈”。

女孩,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切,但必须在社会接受的范围之内。无论是“好女孩”,还是“好妈妈”,都是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隐形枷锁。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被困其中,不得解脱。西蒙斯在写书的过程中不但采访了当事人,还采访了受欺凌女孩的妈妈们。她发现,就算有女孩愿意向妈妈倾诉,妈妈们也普遍缺乏处理欺凌事件的能力。不少妈妈不但没有能力帮到女儿,反而在听到女儿的遭遇后,自己先崩溃了,因为女儿的遭遇触发了她们深埋在心底的晦暗往事。因为她们也曾是女孩间“战争”的受害人。在她们是女孩时,她们也曾被这样对待过,也曾那么孤独与绝望。

在枷锁的束缚下,女孩否认自己有伤害他人的能力,这无疑进一步巩固了社会的刻板印象——“好女孩”不愤怒。

不是她的错

因为被所有同学讨厌,李玲把学习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再被老师讨厌,她就彻底完蛋了。一路重点中学、实验班、名校、海外留学,李玲算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可过去从未过去。研究生第二年,李玲从学校的公寓搬出来,和好朋友艾琳一起住。可她没想到这成了噩梦的开始。

李玲说起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就读的高中同学,艾琳就会说李玲学历至上,说李玲看不起像她这样“双非”出身的学生。李玲喜欢韩国男团、喜欢迪士尼、喜欢女性化的打扮,艾琳说她“媚男”,说她是“白幼瘦”审美。李玲是南方人,说话有些口音。艾琳在李玲的生日会上对所有人说:“你们不觉得她说话有口音吗?”李玲和男性朋友一起出去玩,艾琳会笑她自作多情:“人家怎么可能喜欢你?”

艾琳的所作所为让李玲感到很不舒服,但她认为,问题不在艾琳身上。她完全相信艾琳的话。她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她做得还不够好,她需要改正。只要她改好了,艾琳就不会让她难过了。

李玲又退回到了小时候,极力想满足周围人对自己的要求,却发现自己怎么做都是错。艾琳对李玲的影响越来越大,李玲的状态越来越差。睡觉时李玲脑海里充斥着艾琳说过的话,赶也赶不走。

她痛哭、失眠,甚至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好在,和小时候不同,成年后的李玲有了自我判断的能力。为了自救,她阅读了《情感勒索》《煤气灯效应》《女孩们的地下战争》等心理学书籍。她终于明白,艾琳的行为是欺凌。艾琳这么对她不是她的错。

经历了这么多,李玲终于不再揣测对方的心理,琢磨“她为什么这么对我”“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如果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足够的尊重,她就会选择离开。李玲觉得这是她的最大收获——她终于能识别出恶意了。

恶意,不止一个女孩和我提到了恶意。就算身受欺凌,女孩们也都是在成年之后,在受了更多伤、为了自救苦读心理学著作之后,才敢承认这个世界上有恶意的存在。

只有列出女孩间存在的种种欺凌行为,让女孩们不再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孩们才能鼓起勇气去面对,才能在遭遇欺凌的时候告诉自己:不是我的错。

(零 露摘自微信公众号“帝呱呱星球”,本刊节选,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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