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个很小的村庄叫何寨,这个村里穷得没有可以下手的人家,但是漂亮女人多。弟兄们没事儿干时总拿何寨的大姑娘小媳妇过嘴瘾,何仙子便是其中一个。何仙子独自住在一个破院落里,欺负她对这帮男人来说轻而易举。但有帮规在先,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一次,富贵当着大伙的面喊:“要不要把何仙子弄到山上来当老大的压寨夫人?”大伙都起哄雀跃,爷爷却不吱一声。过了会儿,爷爷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谁也不许对她胡来,谁胡来我就对谁不客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爷爷也喜欢何仙子,可他不想让何仙子认为他是土匪,就算认为他是土匪,也是个好土匪;就算他要让何仙子做压寨夫人,也得用八抬大轿抬上山,而不是抢上山。爷爷心疼何仙子,经常亲自把抢来的东西给她送一些过去。起初何仙子看见他,总是害怕得往屋里跑,还把门插死,后来见他没有害她的意思,便也不躲了,他来了她该干嘛就干嘛,就是不说话。
弟兄们当中,爷爷和富贵心最近,有次被剿时富贵拼着命保护了他,他们便成了知心兄弟。一天,富贵下了趟山后,回来对爷爷说:“何仙子的肚子好像大了。”爷爷问:“怎么,她病了?”富贵大笑着说:“老大你真逗,是她肚子里有种了。”爷爷先是一愣,后又问道:“谁的种?”富贵摇头说:“我怀疑是咱们弟兄里的一个干的。”爷爷立马火冒三丈:“谁干的,我弄死他!”富贵说:“老大你不能这么冲动。即使是咱们弟兄干的你也不能弄死他,你又没公开说她是你女人,而且何仙子也没上山来告状。你要是为这事儿弄死一个,保不准兄弟们会造反。”爷爷觉得富贵说的有道理,就压着这件事儿。
富贵背着爷爷问过弟兄们,可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干的。私下里,富贵直接把二狗揪出来问:“是不是你这狗东西干的?难道你不知道老大喜欢这个女人吗?”二狗委屈地说:“不是我,是谁干的谁全家死光光。”富贵恶狠狠地问:“那你知道是谁干的?”二狗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后来,何仙子生了一个儿子。弟兄们下山时路过何仙子的家门,都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队伍走出好远爷爷才对富贵说:“大的不可怜,小的可怜。”富贵应声说:“是的,连爹都没有。”可就在当天晚上,他们抢东西回来时少了富贵和二狗。爷爷一直很纳闷儿,富贵和自己那么要好,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呢?莫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突然想到何仙子那个孩子。何仙子刚生了孩子他就失踪了,他是不是带着何仙子跑了?当晚爷爷拿了些鸡蛋和猪肉到何仙子家去,发现富贵和二狗没在,只有何仙子和孩子。爷爷放下东西就走,何仙子照样没说话。
深夜里二狗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用破棉衣包裹着。炕上睡了十来个人,大家干完活儿都累了,谁也没有听到二狗的归来。天亮时,大家是被“呱呱呱”的哭声惊醒的,他们顺着哭声找到二狗的怀里,看到二狗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瓦片儿立马跑到爷爷的屋里报告说:“老、老大,二狗、二狗他回、回来了。”爷爷睁开眼,看到瓦片儿的脸憋得通红,问:“瓦片儿,你说话怎么磕巴了?”瓦片儿说:“二狗、二狗回来了。”爷爷一挥手说:“把他给我叫过来。”瓦片儿说:“二狗、二狗他抱、抱着一个孩子。”爷爷眼睛一瞪:“啥?抱着孩子?”爷爷“噌”地从被窝里跳出来,披了衣服就往他们屋里走,瓦片儿在后面跟着,浑身打着颤。
爷爷果然看到二狗的怀里揣着一个孩子,他上前看了一眼,瘦得像猴子一样。二狗看见爷爷来了,笑嘻嘻地说:“老大,是个男孩儿,我想养着。”爷爷表面看起来很平静,慢悠悠地问二狗:“刚出生的能活吗?”二狗还是笑嘻嘻地说:“我也不知道,试试吧!死了那是他的命。”爷爷伸出胳膊说:“来,让我抱抱。”二狗就把孩子递给了爷爷。爷爷抱着孩子,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下,又把孩子递给瓦片儿,说:“你抱着,我有话对二狗说。”瓦片儿刚接过孩子,爷爷就憋足了劲冲二狗的胯下踢了下去,二狗“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胯下,蜷曲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兄弟们在门口看着,谁也不敢言语,特别是瓦片儿,身子哆嗦得像筛筐,抱着的孩子都差点从他怀里掉下来。爷爷看着二狗的样子说:“我让你他妈的一辈子不能干那事儿。”二狗头上冒着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富贵——不——不回来了。”然后头一歪,死了。
二狗死后,爷爷让弟兄们把他抬出去挖个坑埋了,连条破席子都没给他裹,瓦片儿偷偷拿了件衣服盖在了二狗的头上。瓦片儿颤抖着身子问爷爷:“老、老大,孩、孩子怎么、怎么办?”爷爷看着瓦片儿,大声喊了一句:“养着!当猴儿一样养着。”然后又说:“以后谁也不能再踏进何寨半步。”爷爷可从来不发这么要命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爷爷的愤怒与这个孩子有关,因为何仙子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是二狗的。
可自从这件事后,瓦片儿竟然真的口吃了,说话再也没有利索起来,直到死。爷爷一直没弄明白,二狗和富贵那一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富贵不回来了呢?很多年,爷爷一直被这件事困扰着。
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大家给他取名叫小狗。孩子什么也不懂,吃饱喝足了就高兴,谁逗给谁笑。开始爷爷并不看小狗,可好几次他都听到小狗“嘎嘎嘎”的笑声,心一软就逗一逗。大家看到爷爷高兴了,这才大胆起来,都逗着小狗喊爹,一逗小狗就叫爹。一岁半会说话的时候,谁都成了小狗的爹,包括爷爷。他们每次下山干活儿时,瓦片儿就留下来照顾小狗。瓦片儿胆小心细,干活儿不行,可照顾孩子很有一套。
秋后的一天,爷爷懒洋洋地在躺椅上晒太阳,小狗蹒跚地在爷爷的身边跑来跑去,跑过来一次就喊爷爷一声爹,把爷爷逗得直乐。爷爷正笑着,把守山路的兄弟过来报告:“老大,有一个女人背着个孩子上山来了。”爷爷一愣,心想哪个女人这么大胆,敢来土匪窝?爷爷随着一伙兄弟在路口等着,结果上来的女人是何仙子。她瘦瘦的,背上睡着的孩子也瘦瘦的。大家看看小狗,再看看何仙子背上的孩子,都傻了。爷爷正要开口问,何仙子把孩子从背上放下来,往爷爷怀里一放,爷爷本能地接住孩子,何仙子便转身下山了。等何仙子没影儿了,爷爷才回过神来。爷爷把这孩子递给瓦片儿,傻傻地问:“这孩子又是谁的?”瓦片儿的身子又哆嗦起来,而且抖得很厉害。爷爷糊涂了,但是何仙子上山来又让爷爷心里泛起了点点火花。傍晚,他独自下山去看何仙子,竟然发现何仙子已经吊死在了家里。爷爷在何仙子的家里连口吃的也找不到,他终于明白何仙子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山上。
爷爷回到山上,两个小男孩儿正在一起玩儿,并没有喊着要妈妈。爷爷明白自己错怪了二狗,也许小狗真的是二狗的孩子,可小狗并不是何仙子生的。那么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呢?如果不是他弟兄中的一个,那么何仙子为什么临死会把她的孩子送到山上来?爷爷突然又想到失踪的富贵。一定是他!要不他为什么在何仙子生下孩子的那天逃掉呢?还有二狗临死前说富贵不回来了,大概二狗知道何仙子生的孩子是富贵的,只是还没说出来就死了。爷爷开始恨富贵,一是觉得富贵夺了他的爱,二是认为富贵太不负责了。他想,何仙子一定认为富贵还在山上,所以才把孩子带上来,她已穷途末路,宁愿让孩子在土匪窝里活下来,也不想他饿死。不管怎么说,何仙子已经死了,富贵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个孩子得养着。爷爷看了看天,随便给他起了个名字,苍天。
后来苍天出事儿了,还有瓦片儿。那是个白天,瓦片儿领着两个孩子玩儿,他看他们玩得挺好就回去煮鸡蛋,可当他拿着鸡蛋走过来时,两个孩子正打架,小狗一使劲苍天便倒了下去,一个趔趄往山下滚去。瓦片儿一看苍天掉下去了,扔下鸡蛋就往山下跑,跑着跑着脚下一滑,也掉下了山。当爷爷他们回来时,小狗正坐在摇椅上哭,小狗说爹和苍天都掉下去了。弟兄们一惊,赶紧去山下找,发现苍天躺在瓦片的怀里,两个人浑身是血,都死了。
再后来,剿匪的部队越来越多,爷爷觉得土匪不好干,更不想把命丢在他乡,就和兄弟们商量解散匪帮,兄弟们纷纷同意。爷爷把小狗带回了家,还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怀庆。二狗的大名叫庆生,他是为了记念二狗。爷爷后来也没娶妻生子,他要把二狗的孩子养大,也算对得住二狗了。
多年以后,怀庆娶妻生子给爷爷生了四五个孙男娣女。一天,爷爷正坐在自家的大院子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一个老头找到了他。那个老头看着爷爷问:“兄弟,你认不出我来了?”爷爷摇头说:“认不出。”那老头说:“我是富贵啊。”爷爷听到这个名字脸都扭曲了,他问:“你真的是富贵?”老头颤着声音说:“我真是富贵!老弟,这么多年我心里难受啊!那时我把孩子扔给二狗就逃了,后来我听说二狗也死了,你还把那个孩子养了起来。想起这些,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琢磨着,今生怎么也得再见你一面,要不我死也不踏实。”这么多年,爷爷心里的恨已经被岁月磨平了,再说他现在子孙满堂,用不着拿着过去不放。富贵说:“老兄弟,当初不得已呀,她那姘夫非要掐死我的孩子!我叫二狗和我一起去对付那男的,把孩子抢过来以后就让他抱着先走。我说我不回去了,把那姘夫打死以后就跑回老家了。”爷爷越听越糊涂,问:“二狗抱回来那孩子是你的?”富贵点头说:“是我的,可我一天也没养过他,我欠他的。”爷爷又问:“孩子是谁给你生的?”富贵摇头说:“是五家屯田寡妇生的,我没敢对你说,怕你说我坏了帮规。”
爷爷顿时明白了,小狗原来是富贵和田寡妇所生,可何仙子生的又是谁的孩子呢?富贵大概看出爷爷的心事儿,说:“何仙子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瓦片儿的,你别看那孩子老老实实的,心眼鬼着呢。听二狗说,他晚上经常偷偷溜出去,二狗曾跟踪过他一次,看到他往何仙子家里去了。但是二狗不让我对你说,他怕你杀了瓦片儿。”爷爷恍然大悟,瓦片儿两次看到孩子时的那种颤抖和变得口吃,一定与这事儿有关,还有苍天掉下山去的时候,瓦片儿拼死也要救他……爷爷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觉得对不起二狗,老泪都流下来了。富贵说:“大兄弟,后来我想找咱们的兄弟,可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也没找到,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孩子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如今在哪儿?我想在我死前见他一面。”爷爷突然心神不宁起来,看着满院跑着的孩子们,老泪纵横地对富贵说:“你的孩子叫苍天,我给他起的名儿,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是在他三岁的时候,他和何仙子的孩子一起玩儿,不小心滚下山去,连瓦片儿的命都搭上了。我们把瓦片儿和你孩子埋在了一起,他不孤独。”
富贵听完爷爷的话,老泪也纵横了,他点点头说:“好好好,不孤独就好,我放心了,我总算打问到了他的下落,我死也瞑目了。”富贵走后,爷爷的心好几天都七上八下得不落地,他非得让儿子怀庆跟着他睡。怀庆是个孝顺孩子,就顺从地睡在爷爷的身边。等过了个十天半月的没见富贵再来,才让怀庆回他自己的屋。
我爹就是怀庆,他的小名叫小狗。我是我爷爷最疼爱的孙女,我的小名叫小何,你们准能猜出来,这是我爷爷给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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