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王石的跨年活动时,马静芬穿了一件皮毛翻边的大披肩,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好多人见了夸她漂亮,她特别开心。
马静芬今年85岁,她的丈夫是红塔集团原董事长褚时健。她一生中有很多被斗的经历,绝大多数是陪着丈夫一起忍受的,年轻时丈夫被打成右派,年老时他又遭审讯牢狱之灾,唯一的女儿也受到牵连——在狱中自杀,让她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有的人一生平淡安稳,有的人一生波澜壮阔。2002年,74岁的褚时健在获准保外就医后,和马静芬一起,在云南省玉溪哀牢山承包了一片果园,种橙子。2012年,褚橙进京后引起轰动,一方面是口感甘甜,但更重要的是,种橙子的是一个84岁的创业者,他曾山穷水尽,终于柳暗花明。褚橙又被称为励志橙,尽管价格不菲,但趋之者若鹜。在所有自我激励的方式中,吃橙子大概是最为便宜的一种。
褚时健老了,中国人所追求的“福禄寿喜财”,到了晚年,大部分他倒是都占上了。他今年已经90岁,四世同堂,也有了家族产业,算是富有。继褚橙之后,褚氏又推出了其他的水果品种,例如沃柑、苹果等,也建设了包含旅游度假功能的褚橙庄园,甚至还开始做酒。
最难的是喜,在马静芬的回忆里,信手拈来的是磨难,是平常夫妻那样琐碎的争吵。近年来,家族产业传承的事情又被摆在桌面上,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也是麻烦事。1月17日,褚时健90岁的生日宴,也是云南褚氏果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仪式,他自己当了新公司的董事长,儿子褚一斌出任总经理。按照规划,褚氏果业将通过收购成为褚橙品牌的运营平台,而褚一斌将作为接班人,主导这家新控股公司的发展。
据近期见过褚时健的人说,仪式结束后,褚的状态轻松了许多。还有十年,他就要一百岁了,他完全有资格从各种关系中松弛下来,包括子孙、配偶,和自己。
哪能像寻常人家
褚氏果业一上来就是股份公司,成立的当天便引入了投资,一看就是奔着资本市场去的,褚一斌到底是搞金融出身的。根据当天签署的增资认购协议,褚氏果业引入了两个新股东,仁恒物业服务管理(中国)有限公司、恒冠泰达农业发展有限公司。
工商资料显示,褚氏果业的注册时间为2017年11月29日。公司有两名股东,分别是自然人股东马彦鹏和恒冠泰达公司。增资前,恒冠泰达持股比例高达99%,这是目前褚氏企业经营实体的控股平台,其大股东为新平金泰果品有限公司,金泰公司现为褚氏企业最上层的结构,其大股东为马静芬。
尽管褚一斌现在还不是褚氏企业的实际控制人,但他显然已经在这个家族里掌握了重要话语权,在恒冠泰达对外投资的9家企业里,包括褚氏果业在内,褚一斌(CHU YI BIN)是8家企业的法人代表。他接班人的身份也得到了母亲的确认,在开业仪式上,马静芬说:“现在基本上儿子管得最多,今天可以算是传承下去了。”
根据褚一斌的介绍,褚氏果业将收购金泰公司的资产,未来一年内将开展第二轮融资,公司的发展重点仍然是褚橙,可以说是金泰公司的升级版。
穿上自己最贵的一套西服,褚时健站在褚氏果业的开业仪式上,他说:“到今天,年纪差不多90岁了,毛病一年比一年多,金泰公司到今天要变更它的经营方式了,很多地方我已经跟不上形势,但我愿意为它再出一把力。让它更好一些,让我的后代和朋友们一起努力把它经营好。需要我的时候我尽力,但更多的要靠他们,放手让他们去做。”
目前看来,褚氏家族产业的传承,已经形成了具体的方案。我们很难了解,这些年,围绕这个方案,这个饱受风霜的家族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我们也只能从走近褚氏家族的人的只言片语中,体会一二。
《褚时健传》的作者周桦曾经这样评价褚氏家族,除了李亚鑫,这个家里几乎每个人内心都有过巨大的伤痛,而且在很多年里,一家人没有生活在一起。回看这个家庭的经历,许多过往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
李亚鑫是褚时健外孙女任书逸的丈夫,他也曾是传承褚氏产业的有力竞争者。2008年,李亚鑫放弃了加拿大的工作、签证和可能的绿卡,和任一起来到了玉溪。那是褚橙经营困难的一年,根据媒体报道,当年年底,他们盘点一年的账,全公司全部收入加在一起是三十万九千六百元。
我们不能用今天褚氏产业的蓬勃,来评价李亚鑫当时的决定,因为那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橙子还没有打开销路,褚时健还没有刑满,任书逸也还只是他的女朋友。显然,李亚鑫所作的决定,大部分是出于感情,而非理性。当他成为哀牢山果园的一名新员工时,工资不过每个月1200元。
褚橙商业上的成功,起源于2012年金泰公司与本来生活的合作,一场“褚橙进京”的营销,瞬间点燃了市场。在这件事里,李亚鑫起到了关键作用,他还主导建立了公司的品牌营销体系。李一度是这个家族产业的第二话事人,排名仅次于褚时健。
根据2010年凤凰网的一篇报道,李亚鑫曾被褚时健作为接班人考虑。褚时健接受采访时说,自己还可以干个七八年不成问题,到那时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培养得也差不多了,这片果园就交给他们。
随着褚一斌的归国,褚氏家族的接班人选变得不确定起来。关于褚一斌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不同媒体的陈述不同。2015年,《中国企业家》曾采访褚一斌,当时的说法是,他在2007年便已归国。但《人物》杂志报道称,2012年底,褚时健在电话里问远在新加坡的褚一斌,“我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你看怎么办?”褚一斌回了一句:“我明白”,便买票回家了。
褚一斌和李亚鑫都是留过洋的人,但两个人的风格却有很大差别,尤其是对待资本的态度。投资银行出身的褚一斌,非常希望褚氏产业能拥抱资本,但李亚鑫却担心资本会破坏农业发展的节奏。两人的矛盾一度比较公开化,2015年10月10日,褚一斌大张旗鼓地宣布和阿里进行独家合作,进驻天猫商城和天猫喵鲜生,并开展了一个满天星计划,还要在天猫上“独家”售卖新产品“褚柚”。11天后,剧情大反转,10月21日,一场内容为“向褚时健致敬”的发布会同样在褚氏庄园举行。褚时健的外孙女婿李亚鑫表示并没有所谓的天猫独家合作和满天星计划,也不存在“褚柚”产品,甚至褚时健本人也对此进行了否认。耐人寻味的是,褚时健居然亲自参加了两场发布会。结果10月份的闹剧过后,天猫上真的出现了两家卖褚橙的公司:褚一斌控制下的“褚氏新选水果旗舰店”和李亚鑫主导下的“褚橙水果旗舰店”。
家族传承的问题必须解决,但褚时健和马静芬又担心传到儿孙手中搞砸了,他们决定让每个晚辈都管理一块地,马静芬自己也管一块,一边学习一边看谁做得最好。现在看来,这场考试里,褚一斌胜出了。根据媒体报道,2017年6月,褚时健已经做出了安排,他将结果告诉了李亚鑫夫妇,他们表示接受。
在褚氏果业的董事监管高层名单里,没有出现李亚鑫和任书逸,褚一斌的女儿褚楚担任了董事。当然,褚氏果业的成立,不能反映褚氏家族传承的全貌,李亚鑫告诉《中国企业家》,今年7、8月份,他们会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来说明这件事,但在此之前,他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件事,打扰老爷子。
吵了一辈子
和褚时健越来越往幕后退不同,马静芬在这几年迅速地走到台前。如果说褚时健是中国年纪最大的创业者,那么马静芬则是最年长的女创业者。她给自己创业确定的时间坐标,不是2002年陪褚时健上哀牢山,而是2013年褚橙庄园开工建设,她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后来,作为接班人考试的陪跑者,她分到了玉溪磨皮村的一块地,种了沃柑,取名褚柑。
对于自己的变化,马静芬是高兴的。2013年,她对手下人说,以前的我,只能被叫做褚马氏,但今后,我就是马静芬了。在近六十年里,马静芬的名字一直和褚时健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她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出现在商业社会中,她要在商业历史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
马静芬不是传统概念里的那种贤内助,对丈夫无条件服从,她十分要强,也很有主见。文革时期,褚时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场劳动。马静芬便带着年幼的孩子去找他,因为“农场里都是右派,就没有谁瞧不起谁了,再苦再难一家人也要在一起”。对于马静芬的这个决定,褚时健当时是反对的,但最终拗不过老婆。
因为褚时健的光环太过耀眼,人们在2002年的哀牢山上,只看到了褚,却忽略了马。但若不是马静芬的支持,一个人的褚时健独木难行,她是褚时健的第一个合伙人,褚负责种,她负责卖。“你种多少,我卖多少。”马静芬对褚时健说。她确实有销售天赋,2006年,褚氏夫妇带着橙子去昆明参加展销会,她拉出了一条红底白字的大横幅,上面写着“褚时健种的云冠牌冰糖橙”。老爷子怕旁人说闲话,把横幅撤下来,但马静芬趁他不注意又悄悄拉上了。这一年的褚橙,一度脱销。
只要稍稍观察,旁人不难发现,马静芬和褚时健的性格差别很大。褚时健沉稳内向,马静芬很外向。虽然走到聚光灯下不过几年时间,老太太已经很适应了。那天在王石的场子,她一点都不怯场,话很密,中气也足。她确切知道听众想了解什么,无非是褚时健的婚姻生活,夫妻共同长寿的秘诀,创业者也许还要一碗浓浓的鸡汤。她应该准备过一套内容,因为当晚她谈的,和前几次见诸报端的演讲没有太大区别。
老太太甚至都学会抖包袱了。在舞台上,主持人毕啸南问她:“我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问您嫁给褚时健后悔过吗?”这时,马静芬环顾台下:“你们不要告诉褚老啊。”之后顿了一顿,再说:“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他。”其实,这个话题,在褚氏果品的开业仪式上,她已经讲过,褚时健当时就在她身边。
两个性格迥异,爱好不同,但又都很要强的人在一起,就像针尖碰上麦芒,马静芬说他们吵了一辈子,“我也是不饶人的。”好在最近不吵了,因为她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总是“他对我好,我就高兴,不好,就不高兴”。
在思想上,这对共同生活了63年的夫妻,是高度同化的。马静芬劝63岁的董明珠不要退休,因为“人生六十才开始”。谈到对寿命的期望值,她说“一百岁不封顶”,这些话褚时健都说过。
九十岁老灵魂
据说褚时健床头的书,有一人多高,全是关于橙子种植的,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匠人,追求的是极致的品质。很多媒体报道中都曾有个观点,身为匠人的褚时健,对上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反感。
在接受《人物》杂志专访时,褚一斌确认,老头子在某个阶段,对产业和资本的融合确实是反感的,但“大家就说他是一个匠人,我说错,绝对是错。如果他是匠人,在90年代,云南省的第一条高速公路是他修的,澜沧江的水电站,他去做了,投了上百亿,也是跟银行借钱去投的。这是一种战略,一种格局”。
单靠匠人精神,褚时健是做不出每年纳税上百亿的红塔集团的,他有胆识,有谋略。2002年,褚家只有不到300万积蓄,是褚时健跟一些老朋友借了500万,一股脑投进去,才把褚橙这件事立起来了。
但传统企业家褚时健对资本的态度,一定不如昔日的投资银行家褚一斌开放。拿此次开放融资的褚氏果业来说,增资进来的股东是仁恒。关于选择仁恒的理由,褚一斌的说法是:“对方以高端客户为主,消费力没问题。”但其实仁恒钟家和褚家早有渊源。据了解,仁恒集团老板钟声坚发家,靠的就是一家烟草企业肯给机会,当然现在不可考,这家企业是不是红塔。我们只知道,1990年代初,红塔集团和仁恒合资了纸业公司,为红塔的香烟提供包装。
褚家选择了一个老朋友,作为第一次的投资人,这其中是人情,也是两代人观点的折中。设想一下,如果褚时健一直拒绝资本,那么他和儿子的关系,家族产业的传承,可能会一直拧巴。已经90岁了,需要做一些决定,以前的很多想法就烟消云散吧。
最大的决定当然还是接班人。褚时健对外孙女是有亏欠的,在女儿自杀之后,老两口身在牢狱,任书逸便成了一只孤雁,被褚的老手下任新明收养。2008年,任书逸回国,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照顾两个老人。这些年,褚时健努力对外孙女一家好,不仅带他们做事,在生活上也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最终,褚时健还是让儿子接了班。这也很好理解,按照传统观念,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褚时健要退休了,依照自然规律,他会被淡忘,很难说一百年后,还会有多少人会去咀嚼他的故事。但是经营家族企业,谁不想做百年老店?
这是褚氏企业必须面临的矛盾,这些年,褚橙的广告语一直是:“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当褚时健的光环消散后,褚橙是否还可以卖的那么贵,卖得那么好?
褚时健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是下一代的事情。早在三年前,他就对《中国企业家》的记者说过:“我已经甘心了,我筋疲力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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