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菲利普·托莱达诺(何笑莹 编译) 来源:《羊城晚报》
一段关于衰老、感恩、孤独、悲伤和爱的生命经历———
菲利普·托莱达诺,一位美国摄影师。他独自陪伴父亲度过了最后的三年时光,眼看着老迈的生命之火,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熄灭。他用相机和文字,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父亲爱德华·托莱达诺曾是好莱坞电影演员,演出过格里菲斯执导的《赖婚》,还在《陈查理的秘密》中扮演一位很酷的杀手。
托莱达诺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58岁;而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已经96岁;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这让他既惶恐又悲伤。
“与父亲在一起的三年时间,我重新认识了他,他惊人的幽默感,他年轻时的英俊和野心,他作为父亲之外的另一面……能与父亲以如此美丽而充满尊严的方式说再见,我对他以及与他相伴的这段日子,充满了感激。”
2008年夏末,托莱达诺将这些照片和文字贴到博客上。出人意料的是,数以万计的邮件从世界各地飞来;而今天,博客的访问量已经超过15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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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4日,母亲猝然去世,我才意识到,她曾百般保护我不受父亲的干扰。父亲患有短期失忆症,常常迷路。参加母亲的葬礼回家后,他每隔15分钟就问我一次:母亲到哪儿去了?我只得一次又一次解释道:她已经去世了。
这对他来说,每次都是震惊的消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不带我去参加葬礼?不断重温她的离去,令我们俩都悲痛欲绝。我决定告诉他:她去了巴黎,去照顾她生病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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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轻时多么英俊,算得上是个电影明星。看到自己如今饱经沧桑的样子,会非常沮丧。有一次带他去看医生,在门厅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白发苍苍,他吓着了,拒绝离开家门,除非我找一根“黑色铅笔”把他的白发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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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屋子的角落找到这些纸片,上面记录着他脑海中的一些闪念,是他试图向我隐瞒的不安与忧虑: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多么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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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常常告诉我他想死,说该到他离开的时候了,他已经留得太久。很奇怪,我也有一丝希望他离开的想法。活在模糊又残缺的记忆中,这不是他该过的生活。然而,他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
那天,他又说起他想死,我提醒他:你一生都在锻炼,身体状况良好。他望着我,伸出一根手指说:“下次我会留在床上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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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厕所里花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他有失忆症,因此可能一次在里头待上数小时。这令人心碎,也令人恼怒。他甚至会刚提起裤子,又浑然不觉地说道:“等一下,我得上厕所。”
我提醒说,他在厕所起码待了一个小时。他慢吞吞地转身看看我,那表情,仿佛不相信自己养了这么一个愚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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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父亲这样的时刻,那么几分钟,一切似乎都重返旧日:我的母亲没去世,我们也没假装觉得她去了巴黎。她只是要去趟商店,很快就会回来。真要是这样,该有多美好!
我现在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一遍遍地做同样的菜。因为那是父亲唯一肯吃的东西:炒蛋、鸡蛋沙拉、中式蛋花汤,他着了魔似地吃大量鸡蛋。可是,最近去看医生,他的胆固醇竟然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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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非常有趣,我把小曲奇放在他的胸膛上,他说:“看我的乳头!”这怎能让人不大笑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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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握着我妻子卡罗的手。他对微小细节的察觉真是不可思议,要是她刷了睫毛,或穿了条新连衣裙,他都会作出评论。他还变得像个“色老头”,他会赞扬她“曼妙的身材”,也乐于看她穿着短裙。这让我十分惊讶。我一生都没听他说过关于性的话题,甚至连含混不清的也没有。卡罗说,我们应该找个性感的姑娘,让她一周来一次,给父亲念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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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前总是沉迷于调理他的健康,每天早晨,他都会做健美体操。他穿着衬裤,在起居室里压腿,做仰卧起坐。作为孩子,我觉得相当有趣。那时,他爱喝拌了生鸡蛋的橙汁,总是故意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喝。我告诉他,我觉得那恶臭的混合物很恶心,他就高兴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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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母亲的爱,绵长而持久。他曾不停歇地谈到她,感激她付出的爱,感激他们之间的关系,感激她如胶水般凝聚着这个小家庭。
我深爱妈妈,可她简直让我发疯:说我的头发太短了,说我的衬衣太皱了,或是说我站得不直。她离开了,我才意识到我一生都在拒绝接受她的影响。而现在,我怀念她,我觉得她对所有事情的看法几乎都是对的。
母亲的生日,过去总是忘记。但今晨我梦见了她,她高兴地笑着……若仍在世,今天她就有81岁了。妈妈,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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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父亲总是力劝我做得更好些,工作得更努力些,这真让我有些生气。现在,他还是常常问我:你工作做得如何?没有什么能比我的成功更令他高兴了。因此当他情绪低落时,我会立刻变出一个蒸蒸日上的事业来:我正在为《时代周刊》摄影,为《纽约客》工作,有数百万美元的广告宣传活动。
有时是真的,有时不是。但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要尽己所能让他感到愉快。那一刻,他脸上会绽开幸福的笑容,说:“我得告诉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儿子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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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买了父亲主演的一部电影光碟回家,这是一部陈查理侦探片,上映于上世纪30年代。我们一起看了这部影片(屏幕里右边那个是他)。他对我说,那时他还太年轻,留不了导演要求的一字胡子,只得用胶水粘一副假胡子。
看到电影里的父亲,年轻英俊,感觉真特别。时光倒流,他曾经是那样非同凡响,前程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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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当父亲再问母亲去了哪儿时,我依然回答她在巴黎。但当他问我她在那儿做什么时,我没搬出通常的那个故事,我改说她正在经营一个跳蚤马戏团,然后我模仿其中的一些表演给他看:把头伸入狮子口,荡高空秋千,走高悬的钢丝……这让我们都大笑起来!
但交谈的间隙,父亲会停下来,叹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那一刻我懂得,他是知道的:关于母亲的事,关于所有的事。
————014
昨日,我父亲去世了。我整夜陪伴着他,握着他的手,倾听他的呼吸,想着何时会是他的最终时刻。他在家中自己的床上离去,有我和妻子卡罗陪在身旁。这三年里,我一直在焦虑,害怕他离去时我不在他身旁。我不希望他被陌生人围绕着,孤单地走,或是被插上管子,连接在仪器上。
与父亲共同度过这三年,我内心充满感激:没留下未说出口的话,知道我们相互完全地、毫不尴尬地爱着对方,感觉到他对我一切成就的骄傲,发现他是个多么有趣的人……这些都令我感到无比幸运。真美好,这真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感谢每一位读者,我未曾想过这些照片和文字会使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感兴趣,触动了如此多的心灵,我感到十分荣幸。若是我父亲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会非常高兴。他也想让人们记住,他的故事就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
父亲的生命仿若一条长河,以灵活的姿态向前流淌,带着微笑蜿蜒绕过每一个障碍,在阳光下舞动,波光闪烁。每一扇门都等待被开启,每一扇窗都等待被窥探……就在上周,他99岁生日那天,我问他,觉得自己多少岁?他咧开嘴笑了,说道:“22岁半?”
如今,他留下他的座椅,去了巴黎,去与我的母亲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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