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波兰]显克微支(鄢亭枫 译) 来源:原创稿
安蒂洛普镇坐落在得克萨斯州的安蒂洛普河边。这天,镇里的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急忙赶去剧场占个好座位。自从镇子成立以来,马戏团第一次来这里演出。
安蒂洛普镇非常年轻。15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着一群印第安人,他们的村名叫做“却跋多”,是黑蛇部落的中心。他们的邻居,是从柏林、格朗德诺以及哈莫尼亚来的拓荒者。这些拓荒者一直视却跋多人为眼中钉。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悄悄集结了400多人,从拉邑召来了墨西哥援军,在一个月夜袭击了睡梦中的却跋多人。
这次奇袭取得了完美的胜利。整个却跋多被付之—炬,所有居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被砍成了肉泥,只有一小队印第安猎人因为外出打猎逃过这—劫。村中之所以无人生还,主要是因为村子位于安蒂洛普河边。当时正值春季,河水暴涨,形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天然障碍,逃脱不得。
不过,这个地形尽管毁灭了印第安人,对拓荒者们却很有利——这里易守难攻。于是,移民们纷纷定居于此。他们在却跋多原址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城镇:安蒂洛普。5年之内,这里已经聚集了2000多人。到了第6个年头,人们在河的对岸发现了一座宝贵的汞矿,城镇的人口随之翻了一番。第7年,人们在附近的森林中抓到那最后的12名印第安人,在广场上绞死了他们。
在绞死过12名部落成员的广场上,人们建起了-座教堂。每个礼拜天,牧师在教堂里讲授基督爱邻人的要义,尊重私有财产,以及公民社会必不可少的美德。一个游学讲师经过此处,宣读了一篇专题论文:《论民族权利》。
居民们的生活十分富足。白天,他们在商店、作坊与办公室里干活;晚上,他们在响尾蛇大街的“金太阳”酒馆开怀畅饮。
这天晚上,所有的居民都来到了剧场。这有3点原因:第一,辛苦工作之后,娱乐和消遣既值得称赞,又非常惬意。第二,居民们对于马戏团的到来十分欢迎。众所周知,马戏团从来不去小地方,因此,洪路马路·迪恩剧团的到来便证明了安蒂洛普的繁荣。第三点,可能对于满足公众的好奇心最为重要。节目单上的第二条写着:
“高空走索,距离地面15英尺,由着名体操家‘黑秃鹫’献上。他是末代黑蛇部落酋长,整个部落唯一的幸存者。节目:1.走索;2.安蒂洛普之春;3.死亡之舞与死亡之歌。”
“酋长”这个词,在安蒂洛普引发了极大的兴趣。洪路马路·迪恩在“金太阳”酒馆里描述,15年前自己在赶赴圣菲途中,遇见了一位垂死的印第安老人带着一个10岁的孩子。老人临死前说,这个孩子是已故黑蛇部落酋长的儿子,酋长职位的合法继承人。
剧团收养了这个孤儿,他成为团里第一个杂技演员。在“金太阳”酒馆,洪路马路·迪恩第一次知道,原来安蒂洛普就是从前黑蛇部落的却跋多,这位着名的杂技演员将在父辈葬身之地进行表演。这个消息让迪恩心情大好——他知道只要大量地制造影响,他现在就可以很有把握地盘算演出将带来的巨大收益。
转眼,时间已经到了晚上8点。黑压压的人群坐满:厂从上到下所有的位置。一个巨大的枝形吊灯托起50盏煤油灯,将剧场照得亮若白昼。在灯光下,可以看见醉醺醺的酒鬼,胖得要昂起头来才能为脖子留下空间;可以看见年轻的妇人,也可以看见惊讶的孩子,眼睛都快要飞出眼眶。所有的观众都饱含好奇与得意。人们在剧场里“嗡嗡”地交谈,等候的人们开始变得不耐烦了。
终于,铃响了。一匹狂怒的骏马冲了出来,没套缰绳和马鞍,马上薄纱飞扬,这是舞女丽娜出场了。丽娜与马一起,随着音乐起舞。丽娜真是漂亮极了,弄得奥庞西亚街上酒馆老板的女儿玛蒂尔达不禁担心起来,俯身低声问起同街的杂食店商人弗洛斯,现在还爱不爱她?与此同时,骏马奔驰,呼吸沉重好比马达之声;一同追赶丽娜的小丑们鸣鞭大喊,忙着互相鞭挞对方的脸。刹那间,舞者突然消失隐去,如同闪电一般。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真是精彩的演出!
第一个节目很快过去了,第二个节目即将上演。观众们不停地喊:“酋长!酋长!”有人抬来了高耸的木架,看上去至少离地几码。他们把架子搭在舞台的两边,在支架的两头之间连接一根金属丝。乐队开始演奏《唐璜》中忧伤阴暗的咏叹调。红色的聚光灯一下子打在了过道上,整个剧场笼罩着猩红的强光。
这时,剧团的老板洪路马路·迪恩亲自出场了。他向观众鞠了一躬,高声说道:“敬爱的女士们、先生们,请诸位难得安静一次。在下一个节目中,不要鼓掌,不要喝彩,只要保持足够的安静。酋长现在非常激动,比往常要狂暴得多。”
这番话立竿见影!那些15年前毁灭了却跋多的商人们,此时甚至也感到了几许不安。
“酋长记得那些往事吗?他从小就在洪路马路·迪恩的剧团中度过童年,身边都是一些日耳曼人。他忘记所有的事情了吗?看上去很有可能。15年来的演艺生涯,参加的表演,赢得的掌声,一定会对他产生影响的。”
这样的沉思默想,突然被一声狂野的口哨声打断。声音从马厩中传出,转瞬之间,万众瞩目的黑蛇酋长登上舞台。人们互相喃喃低语:“就是他!就是他!”接着重归寂静。吊灯“嘶嘶”作响,在过道上方不断燃烧。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
他像国王一样倨傲,身披白色貂裘,作为酋长的象征。他给人的印象,好比一只经过拙劣驯化的美洲虎,显得野蛮极了。酋长的脸仿佛赤铜铸成,就像苍鹰的头颅。面部寒光凛凛,双眼则是一双真正印第安人的眼睛:沉着,平静,而又不祥。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视台下,似乎是要选取祭神所用的牺牲。更重要的是,他浑身披挂,全副武装。头上的翎毛迎风飘扬,腰间别一把利斧,外加剥头皮用的小刀。只是手上并非强弓,而是一根竿,用来在高处保持平衡。
站在舞台中央,他突然发出一声召唤作战的号口叫。这是黑蛇战士的号叫。15年前血洗过却跋多的人们,没有人不记得这种可怕的声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15年前,面对1000名这样的战士,他们无所畏惧;15年后的今天,他们却为眼前的这个人而浑身战栗。瞧呀!迪恩走近了酋长,轻声向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安抚他。这头猛兽感到了制约,迪恩的话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儿,酋长已经走上了高高的绳索。
他紧紧地注视着吊灯前行。绳索弯曲,有时隐而不见,印第安人在高空中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接着继续前行,保持着自己的平衡。他张开的臂膀上覆盖的貂裘,仿佛雄鹰张开的巨翼。他踉跄了!他要掉下来了!不。一阵短暂的喝彩像暴风雨一般,又马上停住。酋长的面容愈发凶恶。他的目光紧盯吊灯,闪出可怕的光芒。这是剧场里一个危险的信号,但没有人敢于打破沉寂。就在这时,酋长逼近绳子的末端,站在那里停了下来。
酋长在用德语唱歌。这很好理解。当然,他早就忘记了部落的母语。没有人注意这一点。战歌渐渐洪亮,人们竖耳聆听。这半是吟诵,半是呼号,难以描述的悲痛、野蛮、粗哑,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攻击性。
歌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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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没有却跋多。在原先的土地上, 白人建起了石头房,被谋杀的民族,被毁灭的村庄,正呼唤着复仇。
酋长的声音变得低沉。他在绳上巍峨高踞,好似浮在人群上方红色的复仇精灵。剧场里死一般的寂静。酋长咆哮道:
整个民族只剩下了一个孩子。他虚弱而又渺小,但已向大地之神发誓;定当报仇雪恨。他要见到白种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他要见到火与血!
最后的句子,变成了愤怒的吼叫。整个剧场的低语如狂风骤起。数千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盘旋在人们的脑海中。那只发疯的恶虎,他要干什么?他在宣布什么?他怎么复仇,独自一人?他会留在这儿,还是逃跑?他会自卫吗?他如何自卫?
突然,酋长—声长啸,简直不似人口所能发出。绳子激烈地晃动着,他飞速奔向了木架,来到吊灯旁边,举起了他的长竿。一个可怕的想法,像闪电一样闪现在所有人的脑中:他要奋力打落吊灯,让剧院里注满奔腾燃烧着的煤油。观众心中的恐惧已达极点。舞台上迪恩大叫:“停下来!停下来!”
酋长不见了!他跳下去了吗?他没有烧毁剧场就走了!他在哪儿?
看啊,酋长来了,第二次来了。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疲惫不堪,看上去糟糕极了。他手上托着一只锡盘,伸向观众,乞求地喊道:“诸君愿给黑蛇末嗣赐些什么?”
终于,观众们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那是节日中的一部分,是迪恩精心安排的一个把戏。钱币像雨点一样飞落下来。
演出结束之后,酋长来到“金太阳”酒馆喝酒、吃布丁。显然,环境对他确实产生了影响。他在安蒂洛普镇大受欢迎,尤其是在妇人中间——乃至都有了些流言飞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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