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我的那间深夜食堂就是英雄面馆。
英雄面馆不是它的真名。在昆明市中心东风东路和白塔路交会的十字路口东北角,人行天桥下,有一家国营老字号振兴饭店。早点连着午饭,午饭跟着晚餐,晚餐之后是宵夜,宵夜结束后又是早点。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每天晚上12点以前,它是所有人的振兴饭店;每天晚上12点以后,它是我们的英雄面馆。
在午夜以后的市中心人们的选择很多,但是,能有一角屋檐挡风遮雨的只有英雄面馆。每天晚上12点一过,上班的贼,下班的小姐,执勤的警察,夜店里散场的红男绿女,温书到半夜饿了的学生,夜班值班员,都在英雄面馆相遇,要一碗热腾腾的面。吃完面之后各自散去,该干什么的接着干什么。
每夜,这城中各路英雄会聚于此,于是英雄面馆这个名字就取代振兴饭店,变成不眠一族的深夜食堂。
英雄面馆在午夜之后永远热热闹闹,听听各种人聊天的内容,看看他们各自的打扮,就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接下来要去哪里。所有人都在观察其他人,但彼此又装作漠不关心。偶尔听得入耳,就拼桌聊天喝啤酒。言语不对付就跳出门外,在街心大打出手。警察就在边上吃面,夹着烟卷低头猛抽,等打完了好去拿人——巡逻车就停在街角。
别处不大可能有这样的景象,也很难找出第二家餐厅能够像英雄面馆这样为夜店、宾馆、酒吧、冷饮店、旅行社、卡拉OK、公安局甚至领事馆所包围的地方,自然也就少不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食客。早先是大家照顾英雄面馆的生意,等到它成为这座城市的“不眠之眼”以后,反倒成了所有人的寄托。无论夜色何等深沉,一想起英雄面馆,就会想起它在立交桥下永不打烊的店面,和大海碗里浮沉翻滚的碱水面。有时候只是那么想一下,在冬夜里都会觉得胃里一阵温暖充实,于是就止不住前往英雄面馆的脚步。
在英雄面馆之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嘴脸。进了英雄面馆,大家就只有一个身份,做同一件事情。有人西装笔挺,也就有人短裤拖鞋;有人香风扑面,也就有人汗臭逼人。无论什么人,面前总有一碗面。饿了的话,你可以把脸埋在碗里苦吃;若闲得慌,那你可以用筷子慢慢往外挑葱。最妙的是英雄面馆里永不冷场,从来都是人声鼎沸,人人滔滔不绝;但是你仔细看过去,却发现所有人都在自说自话,两群人之间少有交集,仿佛对方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是一群人在自家客厅聊天。吹牛的总是在吹牛,装深沉的也一直在装深沉。因为彼此没有寒暄的习惯,所以吹牛的要弄出最大的声响,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到。因为需要驱散心头的孤寂寒冷,装深沉的一言不发,却又不肯放下碗就此离去。于是,吃面竟然变成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情。
但是别误会,英雄面馆也绝对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场所。坦白说,中国人大概根本不需要一个殷切热情的老板,彼此冷淡才是真正良好的人际关系。老板越是冷淡内向,食客才越能感觉到这面条味道的精妙,一身的精气神完全被锁住,丝毫没有外泄,完全倾注在面里。相反,所有的热情殷切对于食客来说都是一种精神压力,感觉又回到了日常社交的恐惧之中,一定要说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人们要的不多,只是午夜里的一碗面,只需要每次味道都不变,哪怕难吃也要做到每次都一样难吃就好。至于说这碗面后面有什么别样的意味,有什么异样的感触,食客可以自行“脑补”,店家切勿趋前主动加料。稍微靠近一些,食客很容易跳起來转身就逃。
英雄面馆里有另外一种温情,只是难以感受得到。上夜班的人心情不会很好,上夜班还要看着别人吃饭心情更不可能好,所以,英雄面馆里的伙计有一种让人放心的不耐烦的表情。看到这种表情就让人觉得踏实,觉得店里的依然都是正常人。都不需要伙计说话,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能读出背后的昆明话来:“憨腚,赶叠吃完勾逼(蠢货,赶快吃完了滚蛋)!”但是如果你去过三十次、五十次甚至一百次,情况就会慢慢变得不同了。奇迹会分三次到来。
第一次,突然在某个晚上,你站在收银台面前,还没有开口,对方已经帮你点好了你最喜欢吃的那种面,直接递给你牌子的同时,从你手中抽走钞票。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双方都保持了可贵的沉默。第二次,你端了面找个空位坐下,伙计在一边收碗筷擦桌子,临到你身边,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对你说话:“昨天没见着你?”你条件反射一般抬头,脱口而出:“调休。”你还没反应过来,对话就已经结束,只留下一道忙忙碌碌的背影。第三次,你来得早了一点,和某位伙计打了个照面,对方明显是认出了你,竟然朝你点了点头,露出了微笑:“来了!”你第一次意识到伙计在微笑的时候,才发现店里有一半的伙计已经在冲你点头致意。这时候你算了一下,发现你这段时间几乎每晚都来英雄面馆,有如打卡上班。
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就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英雄,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英雄面馆。
(从 容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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