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暑假,我们姊妹跟着继母从台中搭火车到台北玩。美其名到台北玩,事实上一到台北除了看场电影外,整个星期都关在亲戚家,继母把我们安顿好就不见踪影了。认真说来,当年的她还只是个贪玩的大女孩。我唤“表姨”的亲戚,是继母的远房表姊。
那是我第二次到台北,第一次是在上小学前的那年暑假,父亲带我们投宿到圆环边的四层楼大旅馆,除了去金山海水浴场、儿童游乐园外,每天进出最多的就数圆环。印象中的台北,就是这个隐藏了各地美味小吃的圆环。但是继母说表姨家不在圆环,而在离圆环不远的“细姨街”,我问什么是细姨?继母不耐的瞪我一眼,说再问就不让我去,感觉中细姨街是条不能说的秘密街。
表姨家经营杂货店,从酱醋油盐到大米杂粮应有尽有,好比现在的便利商店,甚至连玩具、皮球都悬挂在墙上。由于早期的楼房是并排窄长的建筑,瘦长的屋宇中央都有个小天井取光,表姨把我们安置在天井左边加盖的小通铺。过了天井,后面有两间堂屋,住了另外一家人,表姨全家则住天井后的楼上。
好像我们带来雨水般,从到达的第一天就开始下雨。接连几天,天井开始积水,连到厨房吃饭都要涉水而过。表姨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年纪与我相仿,他教我们玩纸牌、拣红点,有大半的时间,我们几个孩子缩在通铺上厮杀出牌,忘了外面的风雨,忘了站在通铺边观战的后堂屋孩子。
那孩子名叫阿源,是后间堂屋的长子,在表姨家的那几天,我常听见他妈在天井叫他:“阿源啊!别跟人贪玩啦!还不回来帮忙做加工?”阿源听了,总是低头默默离开。
有一次,听到他妈又在堂屋喊:“阿源啊!叫你去跟你爸拿钱,说没米啦!到底听到了没?”阿源苦着一张脸,万般不情愿地走了。半天他回来,只听到他妈在屋里怒喝:“就那么没用?连个米钱都要不到?”不久,阿源就像做错事般,从堂屋怯怯然来到前头店面,跟表姨说要赊帐拿米。表姨皱着眉头说:“要不到钱?”阿源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表姨亢声骂道:“哪有这种男人,只会生不会养?你妈就这么软弱由他去?”阿源涨红了脸,教人看了好不忍心。表姨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骂你,这包米先拿去给你妈煮!”
阿源转进后间,表姨对着来店里买东西,打扮穿着时髦的女客说:“夭寿啊!这查某人真可怜,要养四个孩子!拖磨啊。”女客一副难以置信般惊讶地问:“她不是细姨吗?这么快就变成大某啦?”表姨冷冷地回:“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那女客撇着嘴说:“那也要看有没这本事!”说完扭腰就走了,表姨怔怔望着女客的背影。
看到我站在店头柜后,她顺手从墙上取下一个抽签袋给我,说:“去找阿源一起玩吧!”
那天我问阿源他爸爸在哪里,阿源说他爸爸住在重庆北路,只要看到他来,他爸就跑。有一天在路上拦到,他爸爸看到他,竟加速他的速克达摩托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我爸怕我跟他要钱!”阿源无奈地说。“可是骑速克达的都是有钱人耶!”我忿忿不平。“我爸说他现在没钱了,他生意失败!”阿源愁眉苦脸,接着说:“我妈告诉我,其实是我爸又找到第四个老婆啦!他要养很多个家!”
一整个礼拜,细姨街雨下个不停,不但天井积水,连街上的水都淹到骑楼下来了。整条细姨街好像条吸饱水发霉的大海绵,不用拧就湿滴黏滑。
来买东西的大都是女人,其中几个年轻的穿着时髦又洋气。也许是下雨的关系,她们的脚上套着夹脚拖。柔嫩的脚趾上艳红的蔻丹配上细白的脚背,在水中滑来滑去,宛如一条条炫目的鱼儿在水中优游。这些年轻的女子嘴角挂着青春的优越,好像知道其他女人的身分,不经意的一瞥,竟飘闪出一丝丝睥睨的眼光。
杂货店俨然是这条街的转播站,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讯息传入转出,拼凑出一幅幅不同女人的生命图象。然杂货店的油盐酱醋才不管什么日与月、年轻或年老,它们只是安稳的排在架上,看着眼下的女人,来来去去更换她们的纠葛。说的都是自家私密,与男人的无情有关。在咒骂和哀叹间雨更大了,诉着说着淹残泪眼。郁灰的天空阴翳低垂,仿佛有止不住的泪,潸潸不歇,听来听去都是悲伤的故事。这天傍晚,表姨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这里都要做大水了,那些死男人都不敢来,八成被大某看死死。唉!这就是细姨的命!”
水越来越高,表姨是这地区的里长,她忙进忙出,一下到街尾看水位,一下到街头送米粮。除了来帮忙的工人,细姨街鲜少有男人出现。表姨说这条街很多家里都没有男人,她们的男人大都住在另一条街,这条街只是男人们的备用所。什么是备用所?我不敢多问。就算在表姨家,也看不见有男人。所幸表姨和这些女人不同,表姨丈和我父亲一样在日本经商,而非住在另一条街。可以确定的是,表姨的杂货店是许多女人倾诉之地,倒掉心中满满的苦,以便再装进新的怨。
在那几天,我听到表姨最常说的一句话:“女人呀!要坚强!最好积点钱做生意,别指望细姨好命,稍有年纪,男人就跑啦!”
一天,难得看见一个男人从骑楼下经过,那人非常眼熟,仔细一看竟是个相当有名的笑星。我兴奋的跑去跟表姨说,表姨只是笑笑,说在这里看见什么人,别到外面随便讲,她说那名笑星是有名的好爸爸好丈夫。
那七天很快就过去了,继母来接我们。在回中部的火车上,我告诉继母在细姨街听到的很多有关细姨的故事。
“是吗?表姨儿子没告诉你,他妈妈也是细姨?”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感觉细姨街上空的乌云,一下间全冲进我胸口,压得我胸痛。
火车轰隆轰隆的过了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山洞,好像无止境般。朦胧中我看到一池泞泥,许多受困的鱼儿张着大嘴,好像努力要跃出池子,那些大鱼嘴越逼越近,像黑洞般要把我吞蚀进去。
几十年了,再没到过细姨街,甚至连它正确的街名都不记得。继母后来也因故离开我家,这位我只唤过七天“表姨”的女子,容貌已模糊,但我依然记得她穿梭在杂货店的身影,像个悠长淡远的梦境。那灵魂依然醒着,温暖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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