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夜幕低垂,满城灯火燃亮,那份超乎想象的壮丽,让你以为这座城市会永不没落。亚特兰蒂斯城的子民亦是庞贝城的公民,当年或许便是抱着如此信心,安心大方留在自己的城市,眼睁睁目睹地震发作,火山爆发,洪水淹没,把他们和他们的城市从地图上彻底而永久地涂掉。
最后一刻,他们都还以为他们发达的城市文明必定能够拯救他们。
多少世纪之后,当现代发电厂传出爆炸,核子反应炉冒黑烟,路树依然翠绿,天空澄蓝如海,高楼闪耀金光,柏油路面黑亮,刚经历了地震跟海啸的人们以为在短暂天摇地动之后日子早已恢复正常,还站在街角打手机,准备当晚酩酊大醉。
环境景物不变,你呼吸着依旧甜美的空气,自来水汨汨而流,清风徐徐,然而,城市已经中毒,无形无味的辐射尘布满四周,水里全是有害物质。世界变了,肉眼却看不见。
直到夜晚再度降临,这一次,缺乏动力的城市不再灿烂如星空,而是陷入一片沉默黑暗,就跟前夜的喧嚣辉煌一样无尽无边。
于是,这座城市开始抢水,那座城市抢盐,另一座遥远的城市在抢资金。城里人抢机票抢石油,所以他们能离开陷入末日情境的己城,去到炫耀末日情调的他城,虽然那里也同样设有核能电厂、炼油厂、地底下埋着密密麻麻的地下铁、瓦斯管和污水道,只不过,在那里,都市神话尚未破灭,“末日情调”仍只是酒吧供应的一款鸡尾酒口味。
而,已经笼罩末世气氛的这里,一夕之间,口罩又成了当季最热门的时尚配件。
平常高喊孤独、渴望热吻装点生活的都市人而今人人戴个口罩,遮盖掉大半出门前细心修饰的脸庞,行走谨嗔,神态提防,然而,辐射尘就像非典型肺炎,不是目光够犀利就能一眼探测清楚。
我们总是太相信城市的重生能力。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倒头呼呼大睡,明晨,这座城市自动焕然一新。卖空了的货架会补满,坏掉了的计算机会换新,烦腻了的音乐会过时,不爱了的情人会消失,倒掉了的商店会再开。
明天,永远有明天。每个明天,在城里,都是新的一天,都是美好开始的保证。
就这样,城市宠坏了每一个人。住在城市里的人,谁不是败家子。面包啃一口就扔掉,颜色不对的新鞋随手丢弃,习惯街道总是灯火通明,一走进商店就期待琳琅满目,少点游戏娱乐就喊无聊,多走一步路就怨累,不能忍受电车晚点,等待电梯超没耐心,只要忘了带手机就咒骂上天,一方面放任自家宠物在人行道撒尿拉屎,一方面又对流浪狗拳打脚踢。建筑老了就拆掉,小区旧了就翻新,河川臭了就填平,城市拼命往前,一直翻滚革新,不容许一丝丝喘息,毫无余地后退。
人们倚赖城市汰旧换新的快速循环,豢养好恶分明的舒适生活。不喜欢的事物就冲下马桶,排入下水道,抛进垃圾车,用手指删除掉。生活单靠一个开关动作:开,灯亮了,眼睁了,电话通了,车来了,提款机吐钱,热水淌流,娱乐开始,爱情即刻发生;关,灯熄了,眼闭了,电话挂了,车熄了,提款机闭嘴,热水停歇,娱乐结束,爱情恰如其愿地戛然中止。你喜欢就喊它来,不喜欢就令它走。生活犹如魔术,弹指之间,干净利落。
城市的一切,都关于人类如何控制生活,决心让世界运转变成一门纯粹的人工艺术。
而生活在其中的一般都市人,逐渐成为无意识的消费者。我们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自动贩卖机前,投下一枚硬币,就开始挑选自己想要的生活选项:公寓,银行账户,两个朋友,一份薪水,地铁月票,电信,电力和瓦斯。我们不问电源从哪里来,也不想知道核废料的成分,我们只想在家里插上插头,电力就该源源不绝。当我们夏日坐在咖啡馆吹冷气喝玫瑰花茶时,核能发电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存在新闻画面,存在小说里,存在贫穷乡村,但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范围更不在我们的脑海里。
城市宛如一具身体,而城市人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当身体青春美丽、无痛无病时,主人根本不曾意识到它的存在,为了一点或深层或即兴的欲望,日夜拿它做各种冒险,从事各类实验。每一时的人类生活,都在一点点一点点耗费这具身体的生命力。当身体终于出了毛病,膝盖痛风,肾脏出血,甚至断了手掌,主人才开始发现原来自己有具身体,而且这具身体即将变成灵魂的负担,不是你想去哪里,它就能跟去。
总是在失去的那一刻,才体会到事物的珍贵性。像是自由自在呼吸的权利,想喝水就喝水的不假思索,希望奔跑只要放开脚步就能奔跑,不必通电也能享受触电的感觉。人们爱花时间诅咒都市这副躯壳,而当这副躯壳真正残破无用之际,所有人全都惊慌失措,宣称没有了它自己将会活不下去。
不能喝水了,不能呼吸了,脚上那双名牌高跟鞋忽然显得可笑无用,记得昨天还在抱怨城市没法停车,现在却为了必须排队买石油而怀念寻找停车位的乐趣。不敢再上餐厅,因为不知道他们会拿什么水喂你,站在超级市场战战兢兢检查食材的产地,吞下都市人的傲慢,开始认识其他乡镇的地理位置。曾经见识物质丰裕日子的都市人犹如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终尝落魄穷滋味。
你以为他会汲取教训,下次再发生时,他会准备好,日子恢复之后,他会谦卑一点,他会开始学会节能省电,关心环保,顺手做回收,不再大买特买之后再大丢特丢。你以为,他至少会开始问核废料埋在哪里。
不。如果都市终于恢复健康,他还是回到他惯常的习性,浪费地吃,奢侈地买,不必要地囤积过多的袜子、杯子和房子,活在电器环绕之下。因为都市保证了他的物质幸福。
而奄奄一息的城市,若不能及时回复生气,终将像破轮胎一样遭城市人现实抛弃。谁会舍得将那么美丽的吴哥王国抛入蛮荒丛林,任其埋没,不会是什么愤怒的神,恐怕只是骄纵的人。他建了这座伟大的城市,他也能明天就毁了它,只因它已经无法提供他一套方便的生活。
有时,城市的繁华文明,如同少年的纯真,一旦毁灭就不可能再生。星球也是。谈什么复活,恐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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