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要我品一品从南方带回的新茶。新绿,嫩芽,净水,透明的杯子,浮沉,竖立,像小杯子的小树苗。一杯水,让这些拧条成团的叶子舒展了,像重新回到低矮的山丘上,回到一丛丛的茶枝上,回到沾满露水的清晨,回到若有若无的薄雾里。茶是安静的,杯子是安静的。
音乐是透明的,看不到,摸不到,用耳听,用心会。听音乐的人是安静的,生命是安静的。听了一遍,还要再听一遍,树才按下返回键。生命无法像音乐那样,按下返回键,翻来覆去地听。依然是藏歌,悠长的经诵后面,绛红的僧服掩映着一张把沧桑化为解脱的脸。黝黑的脸,暗红的脸,细长的眉,厚厚的嘴唇。唇角似有似无的微笑。清澈的眼睛,流水一样的目光。在歌声中,他们回到了雪堆散落的高原上,回到了蓝蓝的天空下,风在吹拂,经幡在远处飘动,风马旗在玛尼堆旁飘动。音响中的静,红色的寺院,白色的佛塔。低沉的,不止息的经诵声。音乐响着,音乐也是安静的。
木头椅子,粗朴,本色,没有着漆。它不张扬,静静地呆在旁边,听我们说话。是树才在说话,我们在听。树才说话是安静的,声音缓缓的,低沉,有力,不张扬。树才背后是一株绿萝,它在成长,顺着一根竖直的金属杆,向上伸展着。半年前,我见过它,已经长到了那根金属杆的顶部。在树才的想像里,这株绿萝的蔓,要慢慢地长,直至环绕客厅一周。今天,我看到它依然在金属杆的顶部,延伸出来的新叶片,无依无着,向着虚空,向着树才的想象伸展着。绿萝的伸展,是安静的。
现在是春天,春天是安静的。树才正在整理纪念苇岸的一个集子。他说到了苇岸,一个天才,短命的天才。苇岸的诗,《瓦尔登湖》,苇岸与瓦尔登湖的相遇,散文,一生只写了二十万字的散文。太阳升起以后,大地上的事情依旧,众生忙碌,智者悠闲,苇岸的语言干净,安静。苇岸集中力量写他生命中经历的二十四节气,好像刚写到夏天的样子,初夏,1999年5月19日,苇岸安静地走了。
谈起兰波,法国的天才诗人,另一个短命的天才。兰波诗里的音乐和色彩。兰波对生命的体悟。树才正在翻译兰波传,一本400多页的书,书的副题是“在当下感觉并体验”。兰波是安静的,在这本打开的书里。法文的兰波,我看不懂,封面上那个线条勾勒出的青年像,简单,安静,不说话。
树才喜欢谈诗。西哲有言,所谓知识分子,是对书本的兴趣大于对女人的兴趣的人。诗是树才的宗教,是他世界的核心。他是真正的诗人,敏锐的,内敛的,安静的,一个诗歌传教士,希望用诗歌照亮所有的心灵。在《童年》一诗中,他说:“太阳,我跟着你/到处疯走。/我们都是儿童,/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太阳,我们行的路/在身后发光。”去年的秋天,我和他及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在一座禅宗的寺院小住,我们一直谈诗。大地像一座磨盘,倾斜着,转动着;黑夜里的星斗与人心的秩序,一生居住小城的康德;赵州的雪梨,锋利的刀子,削破的手指;暗绿着的念珠,捻动的手指,颠簸的汽车,在夜风里裹紧的外套,小石桥下的上午……都是安静的。
说一说另外一只凳子吧。那是他从非洲带回来的工艺品,一个裸露着乳房的女人,跪在大地上,她把一个硕大的盘子举在头顶上,用头顶着。盘子上面,是树才的身体,安静的,谈诗的嘴唇,一连串的话语。树才不足50公斤的体重,一下午,都安顿在这盘子上,这女人的手臂和头顶上。女人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一个小动作,她安静地举着。这是一位母亲,她知道,她上面托举的,是她的天真可爱的婴儿,她爱他。母亲是安静的,是不分颜色的,黑色,白色,黄色,棕色,一样伟大,一样安静。
莲蓬,莲叶,干枯的,灰褐色的,安静在角落里。花开的日子过去了,绿叶擎天的日子过去了,莲子远离了。现在,只剩下它们,安静的,呆在瓶子里,像守在大地上。它们是诗,是岁月的绝句。好文字都有诗心,诗、散文、小说,骨子里都是诗,诗是大地上的另一种盐。精神的盐。
夜已经不声不响地来了,站在窗外,安静的,不动声色,一抖手,把夜幕抖开,把城市遮蔽了,让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我们一直没有感觉到,是因为房子不黑,灯亮着,灯光是安静的,它没有提醒我们夜已经来了。守候在窗子旁边的,是一株巴西木,它挡住了夜色,叶片宽大,颀长。在我眼里,它更像一株被移植来的生长在田野里的玉米,长长的、宽大的叶片上,有一条绿色的河流,流逝着时光。
去了解那些力量,使世界变成一个整体。歌德借伏士德之口说着。我们谈话,吃苹果,喝茶,牙齿小心翼翼地敲开坚硬的山核桃,舌尖探索着核桃的果肉。背景是安静的音乐,插曲是我们安静的微笑。树才,我,我的妻子肖瑶,一直安顿在安静中。桌子上剩下的,山核桃的壳,苹果的核,半盏茶,一下午的时光,安静的,像梦的一个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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