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摘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温柔的地中海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蓝紫色的海波编织着执拗无望与从容淡定的花纹,雪白的浪花映照着转瞬即逝的笑容。带有圆圆的周边弧线的海洋,由于一无所有而显得一切尽收眼底,地球也好像变小了些。我甚至计算着,绕海面游一周的公里数、时间,还有新作的此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她”,要不要跳下去试着游一游。而原来看着十分伟岸的邮轮,由于它的安静无声,也由于它的超强定力与减震设施,显得谨慎与委屈。一片海,一艘可以装载数千名游客的超豪华邮轮,被包含了懒惰、愚笨与贪婪的人类收拾得俯首帖耳、悄无声息。空间与时间就这样在大海上聚合与离散,扩大与缩小,积存与失落;而体验、感动与忘却,就这样如落花流水,欲诉无言。想起时间与空间,生命与感叹永远这样移动着、变化着、消逝着,我流泪了。
好的,假设在这篇耄耋之年的作者所写的大龄青春小说里,她是一个39岁而且心猿意马的美女,身高1.73米,体重56.4千克,长着广州人的眼睛、青岛人的身材、米脂人的脸庞,还有湖南人的意态;她具有北京的学士、加州的硕士、海德堡的博士学位;有做院士的父亲、当工商联主席的爷爷、在梅兰芳门下学过戏的母亲。早在许多年前,她陷入了公主与王子的感情旋涡,然后遭遇痛彻心扉的失望。后来,她用学历、学位与超强体力训练报复了生活。接着……她走向40岁。
3年前,她结识了比她小5岁的声乐教师小李,小李在圣彼得堡与那不勒斯的比赛中都取得了好名次。这终于使她恢复了美丽、笑容、狡黠,还有在大海上旅行的美梦。
在一个月前,他们之间产生了隔膜。他们二人已经确定了结婚日期,预订好举行婚礼的酒店。她热切地希望小李为她做一件事。做一件什么事呢?请大家猜一猜:例如小李约她一起看一部伊朗影片;例如小李为她网购一瓶匈牙利产的以30筐葡萄为原料的金色甜葡萄酒;例如小李替她与她的一个闹了点误会的好友通一个电话,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于这些小小的请求,小李居然置之不理。对了,就是类似的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使她伤心欲绝,取消了婚事,仅仅是预订酒店的费用,她与小李就损失了8000块。她的父母为此痛心疾首,说了她一顿。她则严正指出:她不可以为了结婚而结婚,她不是一件亟待处理的、即将过期的罐头。一想到自己要做一件改变自己的生活、命运与身份的事,她便很痛苦,心有不甘。她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她愿意独身一辈子。然后父亲摔了一把罕见的坭兴(不是宜兴)陶茶罐,母亲哭出了声。过了两周,她从北京飞到慕尼黑再转罗马,最后上了这艘“地中海幻想曲”号邮轮。
第5天,她与数千名游客上了希腊的圣托里尼岛。她在岛上吃了小吃,并要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她觉得是追求养生的傻劲儿使得多年来红葡萄酒在我国大行其道,然而,她只喝干白。圣托里尼的干白一瓶只卖10欧元。这种用本地葡萄家酿而成的酒,说酸不酸,说甜也不甜。有酸有甜而且有一种高贵的凝结,有一种保留和恬淡,有一种敲击和嘲笑。这种干白好像对消费者绷着小脸,它并不追求可口,它微微地保护着陌生感,并不为了讨好任何人,它有着冰雪般的聪明与清爽的口感。
她在小小的神奇的岛上,喝了一整瓶,喝得如醉如癡。
傍晚上船以后,她在阳台舱房倒头便睡。后来她梦见自己果然登上了邮轮,梦到自己喝了琼浆玉液,梦到自己在地中海与大邮轮上飞翔。她贴着海面飞,贴着舰舱飞。她与海鸥一起飞,与海鸥一起降落到海面上,她也与海鸥一起戏水,并且寻找小鱼作为食物。她觉得有点凉。有风。头有点重。喝多了。不该喝这么多酒。这时候有人敲她的舱门。
“我也在这条船上。我也在。我也上了这条船。上了船的也有我。”
像是在读《弟子规》与《三字经》。像是9月1日的小学开学典礼。像是在唱诗。像是在念经。她哭起来了。
她飘到第11层甲板的咖啡厅。她走到第12层甲板的红色跑道。她轻盈地跑了一圈。她飞到第13层的迪厅,又转到了泰国餐室。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失望了。同时她开始更加清楚地听到声音:“当然,我是小李。我也上了这条船。我就在你的旁边。你喝得太多了。你待会儿就看到我了。我给你买了30筐标准的‘多卡衣’酒。我已经联系好了,回国后马上去电影资料馆看伊朗影片《天堂里的孩子》,还有印度大师卡比尔·汗导演的《小萝莉的猴神大叔》。我已经与你的闺密通了电话,她说下周五请我们二人到她家吃莲藕。还有,还有,还……”
还有什么呢?天啊,她睁开眼睛,小李穿着邮轮的文化衫——黑色的图案,“MSC”的字样赫然入目。他拿着一个经过他的粘贴修理完好如初的坭兴陶茶罐——广西的坭兴正在学习江苏的宜兴,发展自己的特色工艺品——然后小李哭了。她也哭了。
一小时后,她开了电灯,在安静的船舱里,她感觉到些微的凄凉。她仍然相信自己内心的强大。她看了看手机,是凌晨3点。她去卫生间洗漱。她穿上一件风衣,脖子上围上一块纱巾。她悄悄地从第11层往上走。她发现,在这个时间起身散步的竟也有六七个人,已经有人用英语向她问好。
此日的清晨,她应该在雅典卫城登陆。她坐了3个小时,提前在餐厅用了早餐,她轻松愉快地进入自己的666号舱间。坐下来后,她喊了一声。
她看到,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深色的坭兴陶罐——坚硬、有光泽,如墨化了的赤铜,灰、黑、赤褐,逐步变化,再慢慢归一,如金属,如玉石,又如玻璃。这正是被父亲在愤怒与怜爱中摔了八瓣的那件上品茶具。
请设想:她终于明白了,信息中会有信息的隔膜,传播时会有传播的故障。小李在她的暴怒与伤心中只说过一句话:“我没有收到,没有收到,没有收到你的微信啊!”
她喜欢这次旅行。她喜欢希腊的小岛上,悬崖峭壁上的上圆下方的蓝顶白屋子。她喜欢那不勒斯的桑塔露琪亚港,黄昏时分,一只鹰在海港的上空飞翔。小李给她唱过而且还会给她唱《桑塔露琪亚》。她甚至坚信,如果余下的几天,她不能在这艘邮轮上找到小李,那么小李3天后一定会在罗马附近的奇维塔韦基亚码头,要不就是北京的首都国际机场,拿着一束产自荷兰的玫瑰等她。桑塔露琪亚的另一边就是庞贝,因维苏威火山爆发埋葬于公元79年。一面是岩浆,一面是火山灰。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悲苦恐惧。她终于赶上了幸福。她祝愿自己与亲友过得幸福。
“必须的。”宋丹丹说。
(海客谈摘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李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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