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屠格涅夫,那时,我其实不能完全看明白他的小说。小说里俄国的政治背景、知识分子的苦闷,那些更深刻的内容我不怎么了解,留在记忆里的印象是模糊的。读书就是这样,把喜欢的东西留下来,不喜欢、看不懂的东西就放到一边,等待将来的日子去认识,好像反刍似的。于是,我就只看到有关爱情的部分。屠格涅夫的小说里总有爱情,而且是不幸的爱情。
屠格涅夫的爱情故事都令人伤心。在《初恋》里,一个男孩子爱上一个成年女性,爱得非常非常深。这份爱里,不仅有情欲,还有成长的渴望——他希冀进入成年人的社会,和这个社会平等地对话。这个女人很美,很温柔,而且似乎也知道他的钟情,有一些微妙的回应。结果却是,她爱的是他的父亲,一个成熟的、有妻儿的男人。这不仅是单纯的失恋,而且是一场失败的博弈,年龄、阅历、成熟度,和这一切有关的魅力的博弈。但是,还有一场更久远的博弈,这场博弈还未完,还未决出胜负,那就是未来的时间。他总有一天会抵达父亲的年龄,父亲却永远回不到他的青春时代。所以,博弈的双方——父与子,都是痛楚的。
屠格涅夫所写的故事和我阅读时经历的生活完全不同,他笔下的人和事,于我的处境称得上奢侈,但为什么我能够从中得到慰藉和启发?可能是有一个秘密通道,可能是青春,可能是对爱情的向往,也可能是成长的需要。这大约是阅读生活的真谛,你和某一本书——不知是哪一本——之间,会有一个秘密通道,就是这个秘密通道,令你在书中遇到知己——能和这本书邂逅,就是幸运。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创作的共十卷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很好看的长篇小说。傅雷先生译的中文版,分成四本。“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第一本,里面有前三卷。这前三卷,恰是人物从幼年到少年并走向青年的成长过程,每一阶段都有一段爱情。对年轻的女性读者来说,非常令人激动满足。
第一段爱情是小狗小猫式的,女主角叫弥娜,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钢琴学生。克利斯朵夫是一个穷孩子,有着音乐天赋,从小就承担起养家的重任。除了在宫廷乐队演奏,他还要教钢琴贴补家用。弥娜的母亲是一个孀居的贵族夫人。弥娜是个任性的女孩,出身优越,吃穿不愁,妈妈又宠着她。起初弥娜看不起克利斯朵夫,因为他生性粗鲁,穿着简陋,不讲卫生,也缺乏教养,所以她对他的态度相当傲慢。克利斯朵夫是公认的神童,也不买她的账,师生关系就很紧张。可是有一天,发生一件事情,把形势整个地扭转了。这一天,小老师指责学生弹错了一个音,弥娜不承认,用手指着乐谱说“就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凑近看乐谱,看见的却是少女花瓣儿般的小手,完全是无意识地,他在那手上吻了一下。这个冒失的举动,把两个人都吓到了。争吵平息后,钢琴课继续,但心情就此被搅动起来。于是,他们双双陷入情网。这一段爱情很快就被弥娜的母亲看在眼里。她是个雍容大度的女性,她赏识克利斯朵夫的才华,但也明白他所属的阶层和她们不同——他和女儿之间只是孩子的游戏,一个不恰当的游戏,所以应该及时收场。于是她带着弥娜离开了。
之后,克利斯朵夫遇到萨皮纳,展开了第二段爱情。年轻人对爱情的想象是概念化的,所以萨皮纳的故事让我有一点不满意。第一,她比他年长,是结过一次婚带个孩子的小寡妇;第二,她出身不怎么样,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而是个老板娘,开一间卖针头线脑的小店,显然缺乏女主角的浪漫色彩。还好,他们爱情的发生比较有戏剧性。他跟着萨皮纳去乡村参加亲戚的婚宴,郊游和歌舞制造了一个民间的欢乐场,暗中萌生的情愫迅速滋长起来。因为大雨,他们留宿小旅馆,隔着薄薄的墙,一举手把门推开就能打开通道。两个人都知道墙那边站着对方,都等待对方出手,可是都没有足够的勇气,最终错失了时机。这个结局满足我们对爱情的悲剧想象,而后来再读小说,方才理解,要使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大人,需要经过许多磨炼。
第三段爱情更加使我不高兴了。阿达是个粗鄙的女性,在一间帽子店里做店員,这个就更世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并没有经过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克利斯朵夫和弥娜有钢琴课,和萨皮纳有船上的合唱,与阿达虽然也是邂逅于郊游,同样进了乡村小旅馆,却是刻意的安排,目的明确,他们迅速地上了床。这对于我们的道德美学、禁欲教育,最重要的是,相对于我们浪漫的爱情憧憬,都太庸俗、太暴露。最令人失望的是,克利斯朵夫对此非常满足。
现在再读这本书,我最喜欢的段落恰恰是我之前不耐烦、急切想跳过的段落。有时候,一本书,在不同的阶段给予人不同的营养,成为人生经验之一种。
阅读令我的生活变成两个世界——现实的生活和想象的生活,二者的关系我很难解释。它们好像是并行的,甚至互相抵触,但它们似乎又是有交集与和谐的——我站在书本里看现实生活,同时,又在现实生活里,观看书本里的世界。它们之间有距离,这距离开阔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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