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奸雄”。
曹孟德在诗上是天才,在事业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之人物。唐宋称曹孟德为曹公,称陶渊明为陶公,而李、杜后人皆不称公,非如此不能表现吾人对曹、陶之敬慕。
曹公在诗史上作风与他人不同,因其永远是睁开眼正视现实。他人都是醉眼蒙眬,曹公却永睁着醒眼。诗人要欣赏,醉眼固可欣赏,但究竟不成。
按时代,曹在前,陶第二,杜第三。在文学价值上,亦然。
众人多以为韵文表现情感,余近以为韵文更能表现思想。中国后来的诗人之所以贫弱,便因思想贫弱。余之所谓思想,乃是从生活得来的智慧,以及对生活所取的态度。凡作品包括情感、思想、精神,前二者打成一片,而在诗中表现出来的作风即作者之精神。情感加思想等于作风,而作者精神即從作风中表现出来。
曹、陶、杜三人各有其思想,对人生取何种态度、如何活下去,选择各不相同。
曹、陶、杜三人各有其作风,三人各有其苦痛。一般来说苦痛偏于外界,悲哀偏于精神,而二者互为因果。假设没有外界苦痛,悲哀从哪儿来呢?
一个人活在现世,外界苦痛就造成他内心的悲哀。曹操《短歌行》有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其后又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月明星稀”,该休息了,然而“乌鹊”还要“南飞”;想要休息,但“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就没地方可歇。你有气力,还是飞;没力气了,一头摔死也可以——这才是真正的悲哀。普通人以为伤感是悲哀,而曹公不是伤感。
杜甫亦能吃苦,可是老杜有点耍花招了。魔术戏法,不是真的,不过假得可爱。老杜在愁到过不去时就开自己玩笑,在他的长篇古诗中总开自己玩笑,完事儿一笑了之,无论多么可恨、可悲的事皆然。不过老杜老实,大概是无意。常人在暴风雨中要躲,老杜亦然,而曹公则决不如此。
渊明前有曹公,后有工部。渊明有时也避雨,不似曹公坚苦,然也不如杜之幽默。但他也有一把伞、一个屋檐,那就是大自然和酒。
曹、陶、杜三人中,老杜生活最苦,他并不甚倔,常受人帮助。人不能与社会绝缘,所以老杜有时也和无聊人在一起。而渊明没有,因为他还有几亩地。然而也还是不行——还乞食。我们再看看老曹,没人帮他忙,只有自己干。天助自助者,非常时代造就非常人物。生于乱世,只有自己挣扎。弄好,成功了;弄不好,完了。所以三人中最寂寞者仍为孟德。其思想、行为不易为人所了解、同情,其艰难也无人可代为解决。刘备是幸福的,他有诸葛武侯嘛!交给武侯没错。而老曹交给谁?他多疑——想不疑都不成,谁能帮他忙?
曹公有铁的精神、身体、神经,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一个人。他若真是铁人,我们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所喜欢的还是有感觉、有思想的活人。我们不喜欢铁人、金人、石人、玉人……
有文章说,声音太小听不见,但若太大也听不见。这话对。若作者精神太集中、太强,我们也将失去听力。
(四支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顾随讲曹操·曹植·陶渊明》一书,黎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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