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正活在技术的安乐窝里

作者：潘石屹 刘慈欣 来源：读者

　　潘石屹：我记得你发表过一个观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你说计算机技术和航天技术，起步的时间差不多，计算机技术现在已经非常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现实生活，但是航天技术的发展速度并没有那么快。

　　刘慈欣：有3项技术是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诞生的。第一台计算机出现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成立，费米设计的人类第一个可控原子反应堆在芝加哥大学建成。3项有可能改变人类未来命运的重大技术：计算机、航天、核能，都在这一时期出现了。

　　按当时的预测，真正能改变人类未来的两项技术，一个是核能，一个是航天。至于计算机，当时的科学家说，全人类有几台就够了。结果呢？现在计算机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航天和核能对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

　　这种局面由很多原因造成，其中一个原因很有意思。你看，一说太空，一说航天，你想到什么？各国的航天局。一说计算机你想到什么？你会想到两个字——“车库”，感觉所有的相关发明都是在车库里弄出来的，或者说是在民间发展起来的，而航天则带有强烈的国家色彩，有时民间的创造力要比国家的强。所以说现在航天业没发展起来，可能在于它没有民营化，而计算机业一直是个高度民营化的产业。我觉得这很可能是造成上述局面的一个原因。

　　我现在的感觉是，计算机技术当然很重要，但它要是一直发展，就会成为一个陷阱。当我们什么都能用VR得到，我们宅在家里，哪儿都能去，太空也能上，我们干吗还要争着去太空？这是计算机技术很危险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潜在的影响，现在的科幻作品也相应地把目光從外太空那种很遥远的世界收回来了。

　　就发展速度来说，计算机技术发展得特别快，核能特别慢，航天技术更是慢得让人无法忍受，到现在，航天发动机和20世纪60年代的没有多大区别。一次我见到奥尔德林（第二位登上月球的人），他对我说，刚登上月球那会儿，你去问任何一个NASA工程师，我们什么时候能登上火星？他们都会说20年之内。现在你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再登上月球？他们都会说20年也上不去。

　　核能发展也很慢。核聚变有一个“50年定律”，和芯片的摩尔定律正好相反，就是你任何时候问核聚变科学家，多长时间可控核聚变才能实现？他们都会告诉你50年。过20年再问，还回答说50年，永远是50年。

　　你会发现，让人变宅的那些技术发展得都很快，开辟新世界的技术发展得都慢。这很危险，对人类来说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潘石屹：你对现在特别火的一些概念，VR或者AI，怎么看？

　　刘慈欣：它们本质上都一样，都是让我们在技术的安乐窝里越住越舒服。真的，越住越舒服。将来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宅在家里，啥都有了，有人会给你送吃的、送玩的，你根本不需要出去。这是很危险的趋势，真的很危险。

　　但是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状况呢？很难说。现在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叫“大筛选理论”。它说宇宙中的生物，从低等的生物世界发展到能够持续地延续下来的高等文明，要经过好多道筛选，你必须通过每一道筛选。

　　第一道筛选是自我复制的分子细胞，第二道筛选可能就是核战争，这道筛选咱们过去了，就基本没有危险了。冷战的时候苏联、美国对抗，那是一道筛选。还有一道最难过的筛选，很可能就是AI技术。

　　现在一说起AI的危险就是它要把我们的工作抢走了，我们都没工作了，我们该干什么？其实最大的危险根本不是这个，而是这个的反面。

　　如果随着AI技术的发展，人们找到一种新的社会机制，这个新的分配机制，把社会结构理顺了，人们不工作也啥都不缺，若真有这么一天，那它对人类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这个坑人类很难爬出来。若人人都不需要工作、奋斗，也什么都有，整个人类文明将失去活力，这将是AI给我们埋下的一个最大的陷阱。这个陷阱的可怕之处在于人们根本没有觉察它，现在觉察到的都是害怕AI抢了我们的工作，我们没饭吃了。其实没饭吃关系并不大，人类一直都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反而不工作就能吃得好，才完了。你不要寄希望于当所有的生存需要都得到满足后，人们就会自发地追求更高的艺术和科学。有一小部分人或许会这样做，但大多数人不会，大多数人只会沉沦和堕落下去，不再有创造力。

　　潘石屹：你早期写作的时候互联网没有这么普及，但是现在完全变成一个互联网社会了，这种变化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刘慈欣：我们写科幻的，随时会受科技发展最前沿的影响。最直接的影响是，你很可能下一次就不写太空，不写外星人了，很可能就写计算机技术、互联网了。更深层次的影响，还是一个感觉问题，对我们来说那种星辰大海的科幻，那种精神上的倾向，慢慢被削弱之后，科幻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那么宏大了，关注的问题也越来越小了。

　　同时，它还让科幻文学发生一个很深刻的变化——越来越关注个人内心的感觉，而不关注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感觉。从我自己来说，我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潘石屹：你觉得科幻应该关注的是什么？

　　刘慈欣：关注我们世界之外的世界，关注那些并不存在的世界，对吧？

　　（常棣节选自《GQ智族》2018年第10期，李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