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作家小记

作者：张炜 摘自：读者

　　米兰·昆德拉

　　他的书短时间内在中国几乎全都翻译出版了，而且在西方也红得又透又快，是个奇迹。他不是一个通俗作家，可是书的印数有时像通俗作家一样多。

　　我认为他的几本书中，最好的是《玩笑》，其次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一本书把他的拿手好戏推到了一个高峰。其余的只是在重复和演变，像后来的《不朽》，已经写得相当吃力。尽管作者依旧摆出一副悠闲的、从容不迫的解说和镂刻的姿态，但捉襟见肘和敷衍的感觉仍较为明显。这使人想到一个人在用力挤出几滴水的样子。

　　最令人称道的当是《玩笑》——几大块结结实实，真实有力，弥散出无法言喻的美。它是作者情感世界中最成熟、最稳定的一次倾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虽不如它那么有力、内向和扎实，但仍然写得才华横溢。这是典型的欧洲作家的杰作，它不会出现在东方作家手中。它是逻辑的、分析的。而东方作家绝不会以分析见长。

　　米兰·昆德拉是一个令人信得过的、极有特色的作家。这又一次证明了：无论一个作家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曲折的表达，只要总体上属于特色感很强的作家，就仍然具有和接近某种通俗性;社会大众和评论界在接受一个特色作家时，远比接受一个苍然浑厚的作家容易。屠格涅夫

　　他在中国的影响力一度超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作品的气质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上一代中国人——的欣赏口味。难以掩饰的俄罗斯贵族气、典雅绚丽的文笔，这一切都让有教养和渴望有教养的读者感到受用。要读好书就得找屠格涅夫那一类的书，人们似乎达成了这种共识。他不如托尔斯泰厚重和伟大，可是也因为没有那么强烈的哲学意味和宗教气息而更易让人接受。

　　他多情而善良，但只会被人民喜爱而不可能化为人民的一员。他的艺术是有良心的、贵族的艺术。他的巨大才华会令一代又一代人钦羡不已，无论有多少人随着风氣的转变而轻率褒贬，他的艺术价值是不会改变的。他所表现的美是真实的、不变的。

　　对他的误解、某种偏激的贬损是会经常发生的，这也是贵族气的艺术家最容易遇到的。连曼斯菲尔德这样杰出的人物都忍不住叹息，说屠格涅夫“多么虚伪！多么造作！”——没有一点吗？有那么一点，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真正的人民作家，被苦难浸过并专注于表现苦难、深刻地理解苦难的作家，才会彻底抛弃和消除那“一点点造作”。对屠格涅夫而言，他一辈子也洗不尽“铅华”。不过这也好。

　　他的《白净草原》《歌手》等短篇写得棒极了，真是浑然天成。它们有不灭的美，在这种美面前，一个诚实的人总会感动的，会发出无条件的赞美，无论他信仰什么、有什么不同的审美倾向。

　　他的长篇不如短篇，而他的后期作品又不如前期的。《猎人笔记》也许是最真实有力、最能代表作家艺术成就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

　　像托尔斯泰一样，他是文学世界中难以超越的高峰。一个真正的巨人最好能像他一样，那么真挚、纯洁、深邃，又是那么充满矛盾、犹疑和晦涩。他太不幸了，一生中度过了不少拮据期和病痛期。可是这些都没能阻止他成为一位大师，而且还滋养了他。这真是奇迹。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普希金一起，他成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四位俄罗斯作家之一。这个备受煎熬的灵魂影响了那么多的心灵，他的博大慈爱与偏执冷酷一样显著触目。

　　小市民不会喜欢他。他的作品不是为一些肤浅而无聊的人写的。他有时也并非不想写消遣的作品，只是他的一颗心太沉了，从这颗心中产生的一切终究无法消遣。

　　与托尔斯泰一样，他在《卡拉玛佐夫兄弟》等作品中有那么多直接的诉说和辩解，直接面对着灵魂问题，剖视得使人战栗。在这种真正的人的激情面前，我们不由得要一再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平庸和微不足道。普鲁斯特

　　说起现代艺术的代表性作家，人们难得使用“伟大”这个词语。是说不清的禁忌阻止了我们，使我们从不轻易地说他们当中谁是“伟大的”。但我们可以经常地说他们是绝妙的、天才的。可是面对着普鲁斯特，我们却常常要表现出某种慷慨。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们大概可以将其说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我们从中几乎看不到借鉴，也看不到模仿——所有的模仿都不会成功。再也找不到比他自信从容、旁若无人的精神巨人了。他只在自己的世界中遨游，这差不多就是一个生命的全部意义。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谁能具有如此极端的色彩？

　　这不仅是一种实验，不，这完全不是实验——他将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如数地押在一部长长的著作上、一场无声无息的劳作上。他没有渴望与这种劳作精神相去甚远的酬谢和犒赏，无论它来自哪个方向，他都全无兴趣。

　　就是这种罕见的纯粹性，才使一部长卷具有某种无从想象的洁净和丰富的华丽感。

　　作为一个生命，他那种独特的、细致入微的感知是任何人都无法重复，都要叹为观止的。我们常常在普鲁斯特惊人的发现和描述面前感叹：“人哪，像他这样敏感多情，才不枉为一个人！”

　　我们不知何时失去了这些——一个人至为宝贵的东西，它们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