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时节,水果摊上会多出一堆一堆的荸荠来。扁圆如铜钱般大小,洗干净了,堆放在戴笠妇人的竹筐里,在行人喧闹的行道上,紫中透红,有江南老式家具的简静之色。荸荠之肉白嫩如脂,爽隽无比,生吃,软脆可人,有一种质朴与清新味道。郑逸梅说其介于果蔬之间,啖之味清而隽,有如读韦苏州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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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在《尔雅》中又名“凫茨”。凫是水鸟野鸭,茨是草。此名表明荸荠原是野鸭爱吃的草本植物。荸荠产于水田,是江南“水八仙”之一,初春留种,待芽生埋泥缸内,二三月后,复移水田。荸荠茎高三尺许,中空似管,嫩碧可爱,花穗聚于茎端。李时珍在说荸荠时写道:“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因其苗有自佛脐蓬勃而生之态,故荸荠又名葧荠。
荸荠的茎草很特别,鲁迅形容“犹如一支支碧玉簪儿,透着秀丽,娴静,婉转”。此种荸荠在《岁朝清供图》中经常入画,清静供养世间,尤添冬日畅意。若在家中的荷花缸里,植种几小株荸荠,也是碧玉苗条,与莲叶莲花相掩映,别具雅观。
我们平日所食的荸荠,是它的地下块茎,大如山楂、栗子,形扁蒂短,因形似马蹄,在两广港澳一带又称马蹄。桂林有一道马蹄炒鱼片的菜,盛出来一盘,雪白,点缀着黄的姜末、绿的葱花,鱼片的鲜香与荸荠的清脆相得益彰。荸荠还可制成马蹄糕、马蹄粉、马蹄饮料等,是岭南人味觉上最诗意可亲的乡愁。安歌的《影树流花》写道:“南国的街头小巷或者大路拐角处,常常可以遇到木桌上摆着大大的玻璃直罐,里面是一串串用竹签串好的马蹄或菠萝蜜,浸泡在水里,一元一串。在热带阳光摧毁的街头,显示着清白明黄,清凉莫名。”鲁迅喜啖荸荠,有一则轶事,说广西曾邀鲁迅往任教,鲁迅因故无法赶去,在回信推辞中特地提到他神往的荸荠:“桂林荸荠,早闻佳名,惜无福身临其境,一尝佳味。”
殷燕召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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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常入诗入画。汪曾祺写过一篇散文诗般的小说——《受戒》,小说背景之一就是荸荠庵,荸荠庵旁的小岛,赵家田里种着荸荠:
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
赵家的姑娘小英子爱吃荸荠,也最爱到荸荠田里作乐,她就拉荸荠庵的小和尚明海一起去玩,“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海的脚”。然后,“她挎了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这样一幅鲜活的乡间风情画,淳朴敦厚,真像荸荠的味道一样,有一种清新可人、自然天真的甜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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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与苏州交情颇深。我前段时候去苏州游玩,在水果摊买荸荠时,听当地人说,苏州人过年有吃“元宝饭”的旧俗:在年夜饭里埋入荸荠,吃到荸荠者就会代表来年齐齐整整,福旺财旺。荸荠是吴人一种美好愿望的承载。
而吴地所产的荸荠也闻名遐迩。《瓜蔬疏》记:“荸荠,方言曰地梨,种浅水,吴中最盛,远货京师,为珍品,色红嫩而甘者为上。”
吴中曾有一家糖食铺,曰“野荸荠”,颇负盛名。相传其筑屋时,地下掘得野荸荠一颗,殊硕大可异,即以“野荸荠”三字为铺号。所掘得之荸荠,供诸柜间,一时遐迩纷传,生涯大盛,亦吴中之掌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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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既可以削皮生吃,也可“筐悬于风檐间,以待其干,干后皮皱易剥,味更甘美”。归有光写过一篇《寒花葬志》,追怀妻子及其婢女寒花,文极短,细笔叙写有一回大冷天,寒花将煮熟的荸荠削好皮后盛满一盆,归有光回到家想拿来吃,那天真的小姑娘却使小性子,整盆端走不肯给,妻子在旁边看到不禁笑了起来。旧日朴素欢乐的琐琐小事历历在目,然如今物是人非,在追忆的笔端之下就有了生命脆弱、流逝的伤痛之情。萧红回忆鲁迅在上海时的生活,就曾说许广平一边做着手里的事一边对她说北边的窗外还放有不少风干的荸荠,很好吃,你喜欢吃就多吃些。
荸荠也可以和肉一起炒了吃。我儿时吃过一道荸荠炒木耳,是将荸荠切成白白的碎丁,加入肉末,撒入朵朵黑木耳之间,如将天穹的繁星挤挤挨挨地播撒在大地上。荸荠的清香渗入木耳中,食之爽脆可口,两腋风生,有一种意外的鲜味,是很别致的平民化的餐食。北方人过年喜欢将荸荠剁碎了放在馅子里,“荸荠”暗喻“必齐”,一家人团团圆圆、齐齐全全。
冬夜里写一颗荸荠的性情种种,仿佛有阳光射在纸上,有各色树叶落在桌上。夜已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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