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晚7点5分,泉州市鲤城区欣佳酒店突然向马路一侧塌陷,造成来自38个家庭的71人受困。12日,事故中最后一名受困者被找到,但已无生命体征。至此,在距事故发生112个小时后,被困的71人被悉数找到,其中29人遇难,42人生还。
温州人游绍峰是被挖出的最后一个生还者。3月10号16时38分,在72小时黄金救援期快要关闭前,消防员在塌楼事故现场发现了他。在黑暗的废墟下,经历了69小时33分钟被困后,游绍峰凭借自己作为安全工程师的专业意识和求生意志,艰难脱险。
瞬间坍塌
3月7日晚上,是我在佳欣酒店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隔离期就要结束了。那天下午,跟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堂哥刚回到泉州,还跟我约晚上到他家吃饭。我说我还在隔离,想着第二天再聚。
我当时正在用女朋友的笔记本电脑,和朋友一起打《英雄联盟》。突然感觉到大楼在轻震,能听到玻璃落地的声音。游戏开局刚刚7分钟,我还记得用的英雄是“吸血鬼”,但外面的声音实在让人不安,于是我放下游戏,起身来到窗户边,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整个房子突然“哐”的一声巨响,我下意识的反应是窗户边不安全,没有掩体,我可能被砸死,赶紧回头,游戏语音那头,朋友听到了我最后一声:“楼塌了!”
如果来得及准备的话,肯定是躲在墙角或者有掩体的地方,千万不能躲在墙边,因为墙倒下来可能把人压死。我比较幸运,房间里,床铺、床头柜、桌子正好是个三角形。当时视野里最大的掩体就是那张床铺,我一边朝那片三角区那里大跑两步,房子一边塌。这个过程只有两秒,房子就塌完了。
其实在这个瞬间,我就想好了基本方针:保存体力,维持心态,等待救援。这算下意识反应,因为我在泉州的汇顺检测集团有限公司,本职工作就是安全工程师,是堂哥把我推荐过来的。像电气线路靠近库存区域,容易电器短路产生火花;一些机加工设备车床,一些工人会带着手套操作,手套容易被卷进车床,很危险,这些都是我排查的内容。公司本身作为技术服务公司,对安全这一块的知识培训也很到位,每月至少做一次安全演练,专家团队也是最精英的一批,都是高工级别。
来泉州前,我刚毕业两年,老家在温州泰顺龟湖镇。这次春节回老家赶上疫情爆发,温州是重灾区,我们龟湖镇却是零病例。但是浙江对政策的执行力度非常强,每天都有人在街上巡查,家里每两三天安排一个人外出采购物资。我从支付宝上申领到“健康码”,因为我没去过别的地方,就拿到“绿码”。我们那边还管路,防控期间道路封闭,每过一个村都有检查站,最早出去一概要办理通行证。
隔离期最难熬的还是工作无法开展。当时我手上,有一个服装城的安全生产双体系建设项目。我本来倾向于经常回访客户,但这次只能告诉领导和客户,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泉州,没法完成工作,只能移交给同事。一直到大概2月20号之后,有通知说,如果健康码是“绿码”,就可以不用办理通行证,直接过那些关卡点,就可以出去了。这个政策一下来,我就马上准备动身了。
于是在2月23号下午4点,我赶到泉州。过来以前,以为居家隔离就可以。一到泉州,立马告诉房东,我是从温州回来的,房东也马上和政府登记。直到25号下午3点多,我都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后来被要求集中隔离,我自己打车到欣佳酒店,等防疫工作人员帮我登记入住。这些措施主要还是针对湖北、温州这些疫情重灾区,我可以理解,只想赶紧把这段在酒店的日子过完,因为我的工作必须现场考察,项目近在咫尺却无法开展,只能干着急。之后一直隔离到3月7号那天晚上,事故发生。现在,我就把那辆载着我从租屋驶向酒店的车,称为“死神来了”。
想想和电影真的挺像的。在废墟下,公司的安全培训和我的专业意识确实派上用场,但是隔离那几天,我却没能发现酒店的隐患细节。刚刚入住欣佳酒店时,我都没有发现异样,酒店的装修不错。至于大楼采用了钢架结构,而不是混凝土结构,这点从墙壁上很难看出来。每天的消毒、量体温也如常进行,具体规范我就不太懂了。我之前的专业准备,是记下了酒店的安全疏散图。到房间后,我还确认了窗户能够打开到一个人跳出去的角度,琢磨空调外机的位置,看看能不能作为火灾的逃生路线。没想到,坍塌比火灾、地震都快,根本无暇逃生。那两秒一过,我就被埋在废墟下面了。
废墟下的三天三夜
废墟下完全漆黑。因为我的房间面朝马路,大楼也倒向这一侧,导致我被埋得很深,阳光照不进来,分不清白天黑夜。那个场所里,到处是钢筋、铁皮和石块,因为抹黑看不见,动一下可能就被割到、划到,所以我浑身到处是这种伤。
这三天三夜,因为睡眠紊乱,没有光线,我感觉过了四五天,现在我只能用第一感觉,去梳理那几天的时间:第一阶段是“疼”,睡一觉就好了;第二阶段是“饿”,周围人不断被救走;第三阶段是“渴”,心态有时会有些失衡。
塌陷那两秒只有一瞬间,我背上一阵剧痛,就着地了。一开始,我的头被什么东西卡住,四肢能活动的只有右手。我第一时间把脑袋挣脱开,左手用力扯一下,也自由了,但两只脚还被石块压着,伸展不开,只能保持坐姿。我尝试了四五次,把脚上的石块挪开,但每动一下石块,左脚都是一阵剧痛。直到大概30分钟以后,我意识到,坐姿体能消耗快,如果一直不能动弹,心态也会很快崩溃,可能撑不了两天。正好这时,左脚被石块压得肿胀,失去知觉,这是个好机会,痛感会降低。我一咬牙,用之前挣脱的双手一把扯开一只脚的石块,再用这只脚把另一脚的石块踢走。这个过程最难的是,我得自己动手,那一下,简直是疼痛的最高级别。
四肢可以自由伸展后,我第一选择就是睡觉,保存体力。我躺下来,放空大脑。一觉醒来,背上没有那么疼了。由于周围都是灰尘,灰尘和流出来的血液结合,脚上伤口结疤也快。我能听到上面有救援队已经开挖了,是挖机的声音,周边也有听到其他幸存者在喊救命。我开始在四周寻找手机、矿泉水,无果,最后找到几块天花板装修的泡沫板,垫在背上,因为泡沫板比较光滑,睡得舒服些。里面的高度,我感觉就一辆SUV的车底下差不多,稍微腰一抬就碰到顶了。我人可以趴在下面,但不能站也不能蹲,只能那个姿势。
“饿”的阶段里,我和周围的被困者还有互动,印象深刻的有一位小姐姐,她住我隔壁403,我们俩有对话,我问:“你还好吗?”“我那边还好!”“你要坚持住啊!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好的。”只有简单的沟通,不然会浪费体力。还有大概是我被救出的前一天,楼上有救援队路过,我听到一个女生一边哭一边喊:“叔叔救救我,爸爸妈妈很想我。”我劝她保存体力,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一会儿消防员就发现她了。这些陌生人的声音都来自上方,他们不断被救走,我还被埋在废墟最深处。我一边很开心,因为他们都被救走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也有些沮丧,我怎么就没哭呢?说不定哭了,我也被救走了。
到了“渴”的阶段,我终于明白了“渴望”这个词,‘渴’真是太难熬了。我上方有一对母子特别幸运,正好旁边有矿泉水,我就什么都没有。口渴的状态下,人是最容易崩溃的。我曾经失智似地拼命寻找矿泉水,浪费体力;废墟下每一个可以碰到的管道,我都用嘴吸过,希望那是一根水管;直到3月9日的雨夜,空气变得湿润,我意识到自己可以从空气中汲取水分。我从之前保护我的床铺上,撕下一些纱布,用尿液湿润,放在鼻腔边,增加周围的湿度。干渴有时还会产生些些哭笑不得的梦境:有时候会梦到获救了,谁都不认识我,我还在到处找水喝。
生还
无法获取水源的情况下,我试着放空自己。在下面有无数放空自己的时间。我感觉我这一辈子从小到大,每一个你能想起的片段,都会去想一遍。小时候一起和小伙伴去摸鱼,抓鸟。四年级时,我爸爸车祸落下残疾,妈妈还要出去挣钱,我就开始独立了。学校在镇上,家在村里,之间有一段路要走,所以我从四年级就开始住校。学校要自己带饭盒,自己带米,每周日背着一星期吃的一袋米,走路去上学。我当时脑海里都是这些画面。
在废墟下最不能想起的就是那些你最舍不得的人和事。我摸到过一块类似键盘的东西,是女朋友的电脑残片,因为我的台式机在出租屋里,所以在酒店时借来玩游戏。她是厦门人,名字里有个“双”字,我叫她“Double”。从下面出来后,我就说“Double,我活下来了,没事了”,然后电话她那边就开始哭了。但是在废墟里面,我摸到这块键盘,就一把将它甩到远处,不能想,会变得脆弱。
我后来知道,家里面妈妈、表姐、堂哥,两个叔叔都来了。在隔离酒店,一家人焦虑地盯着两块手机屏幕看直播。我叔叔平时一天就要抽一两包烟,这几天半包都没抽完,饭一吃下去也立马就呕了。救援一通知他说遇难者的照片要发过来,叔叔说他腿都是软的,立马先跑到被窝里去哭一场,哭完之后再颤颤巍巍地一张张翻,照片是A4纸,每翻一张,眼睛就一闭,脑子中过一下,想这个人是不是我。不是,立马扔掉,再翻下一张。他说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少年,这个少年出来的时候面目全非,就剩一件白色衣服和裤子可以辨认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也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他内心就非常恐慌了,这该不会就是我吧。后来他发现裤子是熊猫条纹的睡裤,我没有这种裤子,才确定不是我。而我妈妈,也一直在床上躺着,家里人看着被子在抽动,她在哭。
我在废墟里埋了那么久,如果说心情一秒都没崩溃,那是夸张了。最后,我内心的救命稻草是一台空调遥控器。遥控器的屏幕可以发光,我利用这点光亮把周围照了遍:这是一个和一辆SUV底盘下的高度和面积都相仿的空间,但不是规整的长方形,各类家具、结构的残骸把内部分成了一个收敛的多边形,像鸡爪一样。为了维持心态,我想象这里是一个两室一厅,中间是客厅,能和周围的被困者对话;主卧比较大,但是晚上漏风,比较冷;这时候就移到次卧。我还发现一板电池,想着遥控器原来的电池没电后,还有备用,但很快就觉得挺讽刺:难道我活得能比这块电池长吗?我于是就尽情摆弄那台遥控器的屏幕,看看界面的变化,打发时间。
这样一直坚持到3月9日凌晨,我听见上方有人一番敲击,心想这下有救了,于是安心睡过去。一觉醒来后,上方却出奇安静,等了半天也没人回来,我心里一下凉了一截,我可能感觉错了吧。

大约到当天中午12点以后,我大约每隔半小时都能醒来一次。我听到救援人员路过并拿着话筒喊,我大声回应,救援人员却听不到。于是我开始敲击,救援人员在上头说:有人请敲两下。我照办。这个时候我发现有生的希望了,这次我是真的被发现了,我就不留余力了,一点一丝力气也不想保留了,尽情呐喊——
“你是哪里人?”“温州!”“你叫什么名字?”“游!绍!峰!”
随后废墟被割了一个小圆口,先送出去的是那块意义重大的遥控器,之后是我。从下面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劲了,甚至都能自己走,但是那位救援叔叔劲真大,一个公主抱给我举起来。随后上担架,送医院。途中,我望着熟悉的南环路,没几秒就到了医院。我以为这里是南环路上的泉州市中医院,但是护士告诉我,这里已经是泉州市第一医院了,已经到市区了。真不知道是我反应变慢了,还是救护车开得飞快。
我第一时间给还在老家、身体不方便的爸爸打了电话。我当时最担心的就是他,我在他心目中也是最最重要的。爸爸那几天不吃不喝,我忘不了他在电话里的那几声:“儿子啊,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你好好休息呀。”
被挖出的人里,我是倒数第10个。出来后看新闻,我前面六七个都是去世的,我后面9个也不幸遇难,所以我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生还者。直到现在,想到那些遇难者,我都难受:我们这些人过来复工,本来想着居家隔离最好,结果被送到酒店隔离,还要自己出钱,我们尽管不情愿,也都配合了。没想到酒店存在这么大的安全隐患。
我很感激一线救援人员的日夜奋战、我们公司的安全培训和专业栽培,以及帮助我的医生护士,欠缺一点我都活不下来。在废墟里我经常做多重梦:被救出来,没人认识我,醒来发现是一场梦,又被救出,我到处找水喝,结果又是一场美梦,层层叠叠的。如今这场梦终于醒了,周围都是关心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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