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嘉柯 来源:《意林》
1 one
十六岁的松褐百无聊赖,拿尺子按住一只天牛。
这是举头看见五百万颗星的夏天夜晚,她逮住的这只光肩星天牛,横遭不测。她用锋刃雪亮的张小泉剪刀,咔嚓咔嚓两下,这家伙就失去了触角。可怜的光肩星天牛顿时惊慌失措,茫然四顾,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很像年少的人类——茫然。青春有无数种定义,其实本质上就是茫然。灵魂柔软,尚未定型,爱情也是。
松褐也茫然。她没有栗山那么笃定,觉得一定会跟喜欢的女孩走到头。
2 two
栗山一丝不苟地坐在窗下,写着永远写不完的作业。
如果你也有一个不爱写作业、动不动就逃课的小伙伴,而这个小伙伴把所有的作业都转嫁给你了,你怎么办?惨不惨?
栗山的表情很淡定,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除此之外,他还是松褐的万能跑腿工。年轻男生讨好女孩,也玩不出新花样。
3 three
他们家毗邻夜市,摊贩的烟雾缭绕中,人们就着毛豆啤酒大嚼小龙虾。松褐家的剪刀被一个女孩借去剪龙虾了。
那女孩打包了半盒麻辣小龙虾给松褐。松褐看着满手油污的同龄人,问道:“你也不喜欢上学吧?你一个星期多少钱啊?”
女孩眼睛熠熠生辉:“反正没考上大学啊。我一个星期四百块,生意好还有奖金,我男朋友就快大学毕业了,我快不干啦。”
后来,虾子退市,暑假结束,趁爸妈不在家,松褐带着痛哭流涕的女孩,回家洗了个澡,把自己的衣服找了一套出来,给女孩换上。
那个曾经发誓大学毕业了就和打工养他的女孩结婚的渣男,甩了她。泡沫幻灭之际,女孩心碎之时。
松褐去冰箱拿冷饮,回来时发现女孩看着对面窗户发呆,突然跳起来,来不及道别,夺门而出仓皇而逃。
女孩目光所及,对面的栗山埋头运笔如飞,认真用功,正对着女孩的视线范围。
松褐闷闷地自己喝完了红豆沙,又难过又庆幸。勤奋念书的男生,也可能不是好东西啊。心灰意冷的松褐听完女孩的故事,打了个旁观者清的寒噤。
对面的栗山伸个懒腰,放起老歌跟着哼唱: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他的热望全部聚焦在松褐身上,一切都已经不同,他还全无察觉。一夜之间,女孩就长大了。松褐收回了对栗山的全部依赖。
4 four
松褐用了半年时间振作用功,去了一所好大学,急转直下的变故把栗山给搞蒙了。不是说好了,功课一般的松褐尽力读个二本三本,只要和栗山都在南方一座城市就行吗?
九月开学,松褐就报了吉他社。十一月的时候,跟着一大群同学,嘻嘻哈哈找个露天角落切磋起来。
嘈杂的音乐惹得路人侧目,松褐的云斑裙子上,沾了冰淇淋。她不以为意,开心地弹唱。
落日在风中飘摇,吹着笛子的男孩,一步一步走到松褐旁边。
这一刻伟大得如同开辟鸿蒙。
“你弹得真好,我们去看电影吧。我叫陈桑,法律系的。”男孩发出邀请。
“好。”
松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才多艺的男生,琴棋书画游泳电游都会玩。同学叫他少爷,真没叫错。
桑少爷常常请客,一大伙男孩跟着他吃吃喝喝,唯他马首是瞻。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漂亮的小公寓。
大一的末尾,消息传开,下学期桑少爷会当学生会主席。松褐总在等着桑少爷回来。
只是大学的学生会,有必要像外面的社会那样吗?
“松褐,我昨天在别的学校看见桑少了。”
“松褐,你看紧点你男朋友。”
“松褐,你玩不起的。听说他家真的条件很好,女友不停换。你算是最长的一个。”
“松褐……”
松褐心情很坏,一个人在9楼的小公寓里眺望。星光隐退,一片灰霾。这座大城市不是她的家乡,也没有无数天牛爬出来,让她剪掉触角发泄郁闷。
她突然想起栗山了。
从前的自己,说放下就放下,大概是因为,她并不爱栗山。
松褐觉得自己从天上掉回地下了。患得患失,像个锱铢必较的商人。
她终于翻看和摔烂了陈桑的手机,像只骄傲的孔雀嚷嚷起来。
“老婆老公叫得真有爱,么么哒嘛。不喜欢就吱声,我马上走,不妨碍你们。”
陈桑就说实话交底了, “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玩玩。”
“去哪?”
“转学,去北京。”
松褐总算搞清楚了。从一开始,陈桑就只会在这所大学待一年。松褐悲哀得哭都哭不出来,摔门而出。
5 five
隔了个把月,松褐接到了桑少爷的电话,她只听不说。
“松褐,我还是喜欢你的。但我有自己的路。以后你找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是有这样的男孩,不要了又惦记,觉得不知道自己身份家境,还爱上他的女孩才是真爱。
“松褐,你说话呀!”
桑少爷终于无话可说,松褐挂断了电话。哀莫大于心死。
没来由地,没人敢追松褐了。
6 six
我们历尽苦难觉得无限漫长,但之后长大却只需要一瞬间。
松褐仍然寂寞,就像童年时代那样。大二那年她搬回了宿舍。
栗山出现在她面前,恶狠狠地说:“没什么,我留级了。又考了一次。反正没有我考不上的大学。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现在,你是我学姐。”
换了别的女孩,说不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松褐却很固执,原因很简单,她只是依赖栗山,而且那还是曾经。
松褐坐了下来,说:“如果我现在答应你,还能愉快地在一起吗?”
“我不明白。”
“为了我,你牺牲那么大,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呢?”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好吧。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女朋友了。过来,吻我。”松褐乌黑的眼中,有光,也有泪。
栗山愣了。
他走之前,半闭着眼睛吻下去,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女孩完全变了,很陌生。
7 seven
年少时的爱情,是四面八方来的风,吹动我们的心。没什么主见的我们,读一本书,听一首歌,看一段故事,不知不觉就被影响了。我们对爱情的定义和认知,提前被预支了。
然后遇到一个人,为之命运颠倒,悲伤欢笑,世界观崩溃,需要重新修复聚集自己的灵魂。
尘归尘,土归土。穿过迷途便是路。
松褐收到一张明信片,没有落款,只画了一个笑脸。也许这是来自那个逃跑的女孩的祝福吧。
松褐有个业余研究昆虫的父亲,一辈子在小城市待着,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失落,光肩星天牛、松褐天牛、锈色粒肩天牛、栗山天牛、云斑白条天牛、黄星桑天牛……品种繁多。做父亲的,顺手就给心爱的女儿取了名字。
幼年的松褐极其嫌恶父亲这种偏离主流的审美趣味,而今不了。
没了残酷的人类剪去它们的触角,它们想必在屋顶或树梢,阳台或瓦盆,嗅着天地万物的气味、辨析自己的心,谋生,也谋爱。
其实自己和栗山,是一种人吧!松褐心想。
松褐休学坐上开往北京的高铁,但不是为了陈桑。她决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加盟好友的音乐教室。直到她的触角,找到另一个和自己气味相投的人。
列车穿过山间隧道,穿过湿地湖泊,穿过城市乡村,抵达目的地时,松褐在心里说,北京,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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