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汉俊 摘自:读者《光明日报》2019年11月15日
夜宿乌镇,秋波入梦,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鸟鸣是水乡最动听的叫早声,叽叽喳喳,啁啁啾啾,以合唱为主、独唱为辅,乱唱是常态。早起穿行在微明的庭院,惊起的鸟儿东西南北翩翩飞,上下左右蹦蹦跳。“乌镇”多一点就成了“鸟镇”,这里果然是鸟的天堂、鸟的国度。晨鸟穿花语,梢头隔岸歌,乌镇的鸟鸣中带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发一声叽喳,散一缕花香;叫一声啁啾,衔一丝阳光,半个太阳被叼出地平线,一轮薄月还挂在天幕。鸟语花香的清晨,只等太阳隆重出场。
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俄顷消遁在遥远的天街,不知道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人闲千花落,夜静万巷空,乌镇适合夜泊、飘零、流浪。夜来还乡梦,西风客棹寒,移泊烟渚,不会侵扰任何人;橹桨轻扬,却摇得醒所有枕河人家的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烦躁的心情配不上乌镇的从容,急促的脚步合不上乌镇的节拍。虾戏草,鱼读月,水底青荇是最好的森林。西市河水绿如蓝,寒烟淡淡紫气凝,何须春夏来。有鱼儿在吃露水,吧嗒吧嗒,一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遇有船来,鱼儿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想必是老相识了。和谐是万物的本原,自然是人类的老师。嘈杂过后有安宁,人生需要适度归零。乌镇是一个禅房,适合潜隐默修,自己给心灵放个假。
石路没有起点,胡同没有尽头,乌镇随时可以启程,到处都是远方。谁来都是客,谁走都不惊。西市河就这么流着,水波不兴。在霞光熹微的乌镇踱步,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回头是岸,移步即景,把晨光踩在脚下,一步一道亮闪闪的。乌镇的拐角很多,多得你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踏在木栈道上,咚咚响声有一种远古洪荒的年代感;一脚踩偏,木板便咯吱咯吱扭起来,一声乡愁从脚底升腾到心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蹚不过的水,窄处通宽,逢水搭桥,乌镇没有死胡同、半截路。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岁月的屐痕;高一脚低一脚,全是人生的哲理。石板路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却不会撂倒你;老街巷曲曲直直、宽宽窄窄,却总过得去。趾高气扬难免有闪失,眼高脚低一定有磕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有比路更深的道。曲与直、高与低、阴与阳、动与静、明与暗、逼仄与畅达,在这里找到解答,乌镇的河水泛着哲学的波光。
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这也是一个可以让你发呆的地方。望着石凳、木椅、廊桥、水榭,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河岸边、石级旁、拱桥上,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
人在乌镇,前瞻是景,顾盼也是景。蓦然回首,一壁的爬山虎生机勃勃地贴在黛瓦白墙上。你迎面看去,目光从街心穿过厅堂,望得到河里的水、水上的波,再一眼便越过了对岸的庭院,落在一墙的绚烂或者一窗的青葱上,这才发现春天从未走远。爬山虎贴墙疯长,紧紧密密,像一张张陈年的迷彩蛛网,又像一幅幅苍老得无从辨识的老地图,经脉分明却又走向莫辨,把乌镇装扮成一个展览馆。彩笔当空舞,色板随意涂,乌镇把春的生机、夏的苍翠、秋的艳丽、冬的清新全画在墙上,是江南的水墨、乡愁的油彩,是天界飘落的一张画笺。怔怔地这么想着,猛然发现,对窗也在望你,目光与目光在黎明的河上邂逅,心情被秋风拂拭、秋水浣洗,满眼是绿瞳,满心是欢喜。
被染绿的还有庭院深深的千丛竹。秋不尽,春长在,乌镇没有夏燥冬寒。檐角朝飞春秋燕,垂帘暮卷吴越霜,乌镇属于春秋时代,是历史遗存的一段醇香。公元前496年,吴、越两国在乌墩与青墩隔河对阵,“吴师败于槜李”,吴王阖闾受伤殒命,夫差替父报仇大败越国,越王勾践方有卧薪尝胆。汉代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了这场“槜李之战”。一河春秋水,半部吴越史,千年的成语敲响万代的警钟,在如铁的长风中回荡。逢源廊桥上斗拱紧扣,木雕紧凑,人物刻画风骨苍劲,衣袂飘然,大约是为了遥祭唐朝时乌镇守将乌赞将军。春秋的战场、南梁的书院、唐朝的祭台、宋城的花园、民国的后院,乌镇是历史连环画,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其实,乌镇只是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乌镇养淡了你的焦躁与局促,养宽了你的视野和胸怀,养高了你的境界和气质。
柴扉晓叩轻声启,翠楼凝妆柳色青,南宋的乌镇是梨园教坊,戏院书场密集,是昆曲的摇篮、南戏的家乡。乌镇水剧场的木栅栏关着一园的绿丛幽篁,柳垂金丝,藤挂银钩,古朴朴、生脆脆,宛若杏树坛边,仿佛桃花源里。一回头,二层小楼的窗棂上竟然探出一个笑盈盈的鲜活脸庞来,木窗黑瓦,背景古老而苍翠,让你惊乍之余生出一分感动、九分惆怅。渡头风瑟瑟,溪畔雨萧萧,拥岸芦花雪成团,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江南风、江南雨、江南曲;凉风袭面,秋水伊人,不知道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勃的秋水或是王维的秋水,只把那满河的秋波、满园的秋愁,掩藏在那惊鸿一瞥、莞尔一笑的温度里了。乌镇的历史江南的雨,春秋的故事吴越的曲,战槜李的壮烈乌将军的鼓,在一板三眼咿呀啊哦中韵味绵长。你敲你的锣,我听我的戏,你哐嘁哐嘁热闹你的,我若痴若醉欣赏我的。剧场外,是溪边青青草、荷池田田叶、吴越软软风,直教你不晓得自己是在春秋还是在唐宋,是剧中人还是画中人。往事这么演着,像河就这么淌着。
历史的水榭歌台,文心是永恒的主题。乌镇是江南的植物园、水泽国、芳草地,更是水乡的诗心词眼曲牌名。藤萝连水,飞桥卧波,有群鱼来嬉,捣乱你镜头里白墙黑瓦飞檐的倒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秋风来袭,把你卷回唐诗宋词元曲的故乡。二十四桥明月夜,一觉醒来到乌镇,大运河在杭嘉湖平原布下密密的水网,只等捕捉你的目光。七十九条巷弄七十多座桥,乌镇如罾网密织,车溪是纲,四栅为目,纲举而目张;到处是口,随时是结,浩渺水乡密密缝。不知道哪里是刘禹锡的乌衣巷、陆游的杏花巷、戴望舒的雨巷,分不清哪个是張继的寒山枫桥、柳永的烟柳画桥、徐志摩的沉默康桥;找不到一瓢颜回的陋巷、五柳先生的对门、南梁太子的读书处、徐霞客的书款归还地、茅盾的林家铺子。经年的文心,被刘勰的秋风在乌镇打了一个千千结,让你解不开、放不下。
你纠结你的,唯美的乌镇却给自己留出许多闲散,像国画里的枯笔飞白,处处有空地,时时有闲居。风灯依旧在千年古庙的青砖墙上高悬,映照斑驳的街面,在晨曦中淡出。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个秋,时间白驹似乎不曾来过,一观二塔九寺十三庵,仙风宛在、道骨如昔。白莲塔凭水临风、巍然屹立,是乌镇的制高点、望天眼,祈福千年,护佑万民,迎接乌镇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鸟瞰京杭大运河的波光远去。漫步塔下的寺院,心在匍匐,每一步都不敢放肆轻狂。钟磬远去,香烟飘散,敬畏与虔诚犹在。白莲塔旁边是八角形的如意廊桥,像一柄硕大的如意,供在河腰上。桥上八角窗通天,四方井观水,坡廊凌水卧波,连通河的两岸。此岸到彼岸,只一河之隔、一步之遥,桥如人生,人生如渡。
寺院无经声,古街稀行人,早起的乌镇最为本色,一切都是原生态。家家户枢在吱扭,户户楼板在咯吱。两岸人家隔河应答,街市小铺卸木开门,谁家的锅碗瓢盆稀落、密切地响起来。街市的早行人,是身着青色、灰色对衫布襟的当地居民,是灵动的古朴、凝固的时尚。小船荡波,单橹轻摇,有早起的船工在做保洁。乌镇人适应了当风景,不知道哪个巷口、哪个对岸、哪个窗棂,会有长短镜头对焦过来,不知道是拍景还是拍人。晨扫老人的节奏像钟摆,勤劳的背影如剪影;船娘摇着橹啊扭着腰,婀娜随你拍。你在桥上看景,窗后有人看你,咫尺之间鼻息相闻,嫣然一笑,赧然颔首,算是交换了名片。路人街遇,客商招呼,劳驾问个路,帮忙拍个照,全凭一张笑脸。乌镇不需要美颜,经得起高清拍摄,一切可以浓缩来品味,也可以放大来赏析。初学者也能拍出最美的乌镇,再美的照片也拍不出真正的乌镇,拍了就失色、过时、落俗套。乌镇只让你看,不许你带走。
门掩万户事,窗推一色青。斑驳的粉墙推开半扇的窗,说着乌镇昨晚的夜话。每一面墙上都是晓窗半启,不只是一扇窗,是一排窗、一片窗,夜不闭窗是乌镇的习惯。人走巷南北,家住水西东,乌镇客栈民宿的木墙木门木窗上,披挂一长溜的鲜艳,月季、紫竹、绿茶、一串红,色彩如锦绣袈裟;吊兰、绿萝、铁树、大青丹,枝叶如猿臂舒展;藤蔓成团,像亲密爱人在相互缠绕,一路攀缘、成蓬成荫,像人生路上的某些故事。
当一扇扇的门窗很生动很气派地全铺开,你才知道什么叫乌镇式的热情。沿古街的早点铺热气腾腾地招徕你,吃乌镇菜,品家藏酒,一碗小锅面能让你吃得不顾形象却心满意足。吃的是味,品的是道。乌陶、乌酒、乌布、乌染,各色门店咿呀作响,在霞光中依次敞开。西栅筷子铺里,紫檀、花梨、黄檀、酸枝、鸡翅、铁木、毛竹,以及镶金、嵌银、不锈钢等各种材质的100多种筷子,直挺挺地等待你的检阅和垂询。美食有了,筷子有了,乌镇在等候你的享受。拿捏的是筷子,把握的是人生,品尝的是生活的况味。一柱穿荫过巷的光辉,朗照你的餐桌,天上朝阳正晴。
阳光灿烂,生机盎然,几经毁损但风骨底蕴犹在的乌镇,经过近些年的翻修打造,创意无限、风光无边。复古像古,古得不能再古;装老像老,老得不能再老。画梁勾芙蓉,雕饰亦天然,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仿的是旧,为的是今。处处互联网,事事二维码,穿越年代的阳光正串起乌镇的新风景。
乌镇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历史的片段、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乌镇的早晨是江南的缩影,是中國的曙色。唯愿一觉醒,处处是乌镇。
(长夜深蓝摘自《光明日报》2019年11月15日,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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