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听上校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他的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情,情节起伏,一波三折,让人听起来津津有味。
上校是个老兵,原名蒋正南,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入伍。“上校”其实是他退伍后村民给他起的绰号。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他在上海的一个手下,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那一组人都出卖了。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上校。后来他被关押在湖州长兴山的一个战俘营里接受劳改,那里有四五百人,天天挖煤。
一次山体塌方,把100多人堵在坑道里,大家拼命救援,几百人昼夜不停地挖。但塌方面积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人们就泄了气,放弃营救。
上校讲:“只有一个人不放弃。他是一个江苏常熟人,40多岁,入狱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搬运工,壮实得像一头牛。他有两个儿子,老大21岁,跟他在码头上做工;小儿子17岁,给母亲帮工,在乡镇上盘了一爿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军經常出没的地盘。新四军也要吃饭,所以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去,把小儿子发展成交通员。小儿子经常往上海跑,传情报,采购药品、枪械、弹药。后来,他把哥哥也发展了,兄弟俩你来我往,成了新四军一条活络的交通线。”
父子三人落难,最后被关进战俘营挖煤。塌方时,那个父亲和上校是一个班的,躲过一劫,但他两个儿子都在里面。“这简直要了当爹的命。”上校讲,“发生塌方后,那个父亲十来天就没出过坑道,人家换班他不换,累了就睡在坑道里,饿了就啃个馒头,谁歇个手他就给人下跪,求人别歇。他总是一边挖一边讲着同一句话——把我儿子救出来后,我就做你们的孙子,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命。”
可塌方是个无底洞,几百人轮流挖了十多天,都卖了命的,就是买不来里面人的命。眼看过了救命时间,狱头放弃营救,要大家去上班,只有他不放弃,白天被押去上班,夜里一个人去挖土。
一天夜里,有人打架受伤,上校去给人包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腊月的寒冷里踉跄着往坑道晃去。天已经黑透,只能看清一团黑影,看不清模样,但上校知道他是谁——那位可怜的父亲。
那些天,这样的情景上校见过多次,那位父亲在黑夜的寒风里孤独一人往黑洞里奔走,但现在不是走,而是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几步一跤,像吃醉酒一样,糊涂得手脚不分,连走带爬的。
夜里睡觉时,上校眼前老是浮现这身影,心里很难过,于是带上药水和几个冷馒头去看他,想劝他回来歇一夜。去了才发现,他已死在坑道里。
上校讲:“我猜他一定想离两个儿子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才发现他竟轻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他已经很瘦了,可想不到会瘦成这样子,轻飘飘的。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战场上、手术台上见得多了,可从没哪个人的死让我这么伤心。现在想起来都难过。”
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听他讲过很多故事,有的吓人,有的稀奇,有的古怪,这个是让人难过的,讲得他眼泪汪汪的。
(弘 毅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人生海海》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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