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声叫卖。
第一声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午后已深,阳台敞开着,微风带来一股苦涩、坚硬而尖锐的香气,几乎让人鼻子发痒。有人路过:穿着飘逸浅色衣服的女人;男人,有的穿着黑色闪光棉布或者淡黄色丝麻西装,有的穿着褪色的粗斜纹布短上衣,怀里抱着空午餐篮,下班回家。就在这时,几条街之外,扬起“康乃馨!康乃馨!”的喊叫,声音稍显嘶哑,应和着叫卖的声音,那种尖锐的香气,打开阳台时微风带来的苦涩、坚硬的香气,与康乃馨的花香相认相融。原来它早已在空气里松绑,无名地飘浮,浸透整个下午,直到那声叫卖暴露它,给它声音与动静,深深钉进胸膛,像被猛击一拳,留下时间都无法抹去的瘢痕。
第二声在夏天的正午时分。院子上方撑开遮阳篷,把整个房子笼在阴影里。冲街的大门虚掩着,几乎不让光的回声渗进门厅。绿叶织成的桂冠下,昏睡的泉眼水声潺潺。周遭的困倦里,藤条秋千上摇晃着夏日正午愉悦的慵懒。一切都轻盈,飘浮;世界像一个肥皂泡,易碎,多彩,不真实地转动着。突然,从门后洒满阳光的街上传来方言浓郁的喊叫,像享受的嗔怨:“银汉鱼!”我们如同在半夜迷糊地醒来,意识的清醒程度只够让我们感觉到周遭的安宁与静谧,然后又沉沉睡去。那声叫卖里有一种微妙的光芒,绯红色镀金的光,仿佛一道闪电劈过水族箱的昏暗,在皮肤上游走,令人毫无防备地颤抖。世界,在停滞一瞬间后,继续温柔地轉动,转动。
第三声在秋天的傍晚。点灯人已经路过,肩膀上扛着长长的铁钩,尖头一端跳动着灵魂一样蓝色的小火苗,一盏一盏点燃街灯。煤气青紫的光线照得最初几场秋雨打湿的石头闪闪发亮。这里的一个阳台,那里的一扇门,对面人行道沿途开始慢慢亮起来,窄街里尤为靠近。接着,可以听见百叶窗被拉上,遮光板被收起。阳台的帘布背后,额头顶着玻璃的冰凉,某一刻孩子望向街道,等待着。这时传来老商贩的声音,一声沙哑的叫卖填满整个傍晚:“新鲜薰衣草!”每个元音都闭合得像雕鸮的嘶鸣。与其说是看见他,不如说是猜到他来了,一条腿拖在后面,压低的帽檐盖在头上像一块布,藏住他阴沉而风暴密布的脸,肩上挂着装薰衣草的麻袋,要去合上年岁与生命的轮回。
第一声叫卖是声音,纯粹的声音;第二声是歌谣,是旋律;第三声是记忆,是回响,而声音和旋律都已经消失。
(六月的雨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奥克诺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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