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时代,表哥是我唯一接触较多的异性。我的意思是,年轻的异性。
我们家姐妹三个。旧院呢,又俨然是一个“女儿国”。表哥的到来,给这闺闱气息濃郁的旧院,平添了一种纷乱和惊扰。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表哥,有十来岁吧。他生得清秀白皙,瘦高的个子,像一棵英气勃勃的小树。
那时候,表哥是旧院的常客。他干净、斯文,有那么一种温雅的书卷气。当然,现在想来,表哥念的书终究不算多。初中毕业以后,他便去了部队,一去多年。但怎么说呢,表哥身上的那种书卷气,把他同村子里的其他男孩子区别开来。这使得他在芳村既醒目,又孤单。
还有,表哥会唱《沙家浜》。人们干活累了,就会逗他唱。他站在人群中间,清清嗓子,他一唱起来,人们就安静下来。表哥唱得未见得有多好,然而,他旁若无人。人们是被他的神情给镇住了。在乡间,有谁见过这么从容的孩子?直到后来,我姥姥每说起此事,总会感叹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副官相呢。
表哥是大姨的儿子。那几年,他常到我家来。我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我母亲喜欢他,曾一度想把他要过来,做自己的儿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厨房里喜气洋洋地忙碌时,十有八九,就是表哥来了。
对于表哥,我的记忆模糊而凌乱。表哥当兵走的时候,我才上小学。此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坐着一个青年。看见我,他连忙站起来,笑道:“小春子——”我的心怦怦跳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母亲从旁呵斥道:“还不快叫哥哥!”——是表哥!我看着表哥,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更挺拔、更清秀了,只是,脸上的轮廓已经分明,下巴上青青的一片,他早已经开始刮胡子了。我站着,半晌说不出话。母亲朝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轻轻笑了:“这孩子——”表哥也笑了,说:“小春子,长这么高了。”我忽然一扭身,掀开帘子跑了出去。正是春天,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柔软、明亮。也有风。我看着满树的嫩叶在风中微微荡漾,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二
表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从容了。比起当年唱《沙家浜》的时候,更多了一种成熟和持重。
他同我母亲说起部队上的事,说起他这次转业、小城里的新单位,以及他的未来。我母亲认真听着,微笑着,显然,有一些地方她听不懂,然而,她还是努力地听着,眼里尽是骄傲。
表哥在说起未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光芒,是自信,也是憧憬。他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规矩,不同的人和事,在家乡这座小城,他是决意要施展一番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那些日子,家里的门槛几乎要被媒人踏破了。大姨很着急。表哥呢,却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事与他无关。后来我才知道,表哥曾经暗恋一个人。你一定猜不到,那个人,是我们隔壁的玉嫂。
对于表哥的这场爱情,我始终不明所以。玉嫂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那时候,我们和玉嫂家一墙之隔,表哥常常被玉嫂唤去,帮她把洗好的湿衣裳抻展,帮她到井上抬水,帮她把鸡轰到栅栏里去。
多年以后,表哥从部队回到小城,青云直上的时候,玉嫂还会跟母亲感叹,这孩子就是不一样呢,规矩。
我不知道,那么多年,表哥是不是一直想着玉嫂。总之,表哥对家里的热心张罗,一直置身事外。大姨无奈,托我母亲劝他。我母亲的话,表哥倒是听进去了。不久,他开始了漫长的相亲。那阵子,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表哥的婚事。表哥很挑剔,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为此,委实得罪了不少人。
其时,表哥已经在小城里干得风生水起。事业上的得意,更加衬托出他情场上的落寞。人们都感叹,世间的事,到底是难求圆满。可忽然有那么一天,表哥带来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表嫂。
那一天是个周末。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院子里一阵摩托车的响动,表哥带着姑娘来了。吃饭的时候,表哥一直在跟我父母说话。他甚至没有同那个姑娘坐在一起。
他坐在我母亲身旁,倒是我,同那个姑娘紧挨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是那姑娘身上特有的芬芳。我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那个姑娘红着脸,谦让着。表哥端着酒盅,对饭桌上的推让不置一词,只顾同我父亲聊天。我忽然感到喉头哽住了。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某种心碎。我是说,那一回,表哥还有那个姑娘,他们的出现对于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一种打击。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个秋日的中午,阳光澄澈,我立在院子里,为失去表哥而伤心。
三
然而,两年以后,在表哥的婚礼上,我已经很坦然了。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见识了很多。我长大了,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秘密,会莫名其妙地发呆、叹气,喜欢幻想,也喜欢冒险,却把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出来。那一天,表哥的婚礼上,到处是喧闹的人群。表哥和表嫂——我得称她表嫂了,他们站在人群里,笑着。新娘子笑得尤其灿烂;新郎呢,则要矜持得多。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红领结,那样子,真是帅气极了。
表哥常到芳村来。去旧院看看姥姥,然后来我家看我母亲。有时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表哥也会带上表嫂。那一回,是过年吧,正月里,表哥和表嫂到我家来。我母亲正和玉嫂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表哥他们来了,很高兴,招呼他们进屋。表哥却立住了。
冬天的阳光照下来,苍白、虚弱,像一个勉强的微笑。母亲牵着表嫂的手,很亲热地说着话。那时候,表嫂已经怀孕,玉嫂也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她同表嫂热烈地讨论起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是妇人才有的那种爽朗的笑。表哥立在那里,一时怔住。
彼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稳重、镇定,握有一些权柄,在小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娶妻,生子,中规中矩地生活。或许偶尔也有幻想,然而,很快就过去了。街上传来一声鞭炮的爆裂声,很清脆。表哥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母亲说:“快进屋,外头多冷!”那一天,我记得表哥一直很沉默。
在姥姥家,在舊院,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骄傲,他甚至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城市和权力。多年后,表哥已经在城里牢牢扎下了根。他的女儿已经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是旧院里的小公主,有关她的种种趣事在亲戚中广为流传。其时,表哥已经有些发福,很气派的啤酒肚,隆起在皮夹克下。他开始微微谢顶,一如既往的沉静,更多了一种志得意满的笃定和从容。他是旧院的座上客。我父亲、我舅舅,甚至我姥爷,都从旁陪着,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了。
这种时候,表哥往往把我叫过来,让我坐在他旁边,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芳村这地方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女孩子尤其不能。我却不同。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大学,回到芳村,自然享有不一样的待遇。而且,大家都知道,从小,表哥最是宠我。我坐在表哥身旁,却忽然变得沉默了。我知道,我是感到了性别的芥蒂。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四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回芳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同表哥也有几年未见了。偶尔,从母亲嘴里听到一些表哥的事。表哥的仕途一直通达,同许多事业辉煌的男人一样,在那座闭塞的小城里,他也时不时有绯闻流出。表嫂为此同他闹,流泪、争吵,甚至威胁,但都无济于事。
关于表哥和表嫂,他们之间的一切,我不甚明了。只有一回,表嫂忽然打电话来,同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表哥,她忽然就饮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回,我们说了很多话,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依然记得:“你哥他——是变了——”表嫂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语气里的悲凉和无助。
我怔住了。多年前的那个斯文少年,从岁月的幽深之处慢慢走来,面目模糊。那是表哥吗?
那一年,母亲故去。表哥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不顾人们的劝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灵前,恸哭不止,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往事历历在目。
芳村有一句俗话: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母亲故去以后,表哥难得来芳村一回。当然,他也来旧院看姥姥,只是每一回都来去匆匆。
母亲故去的那一年中秋,表哥来看父亲。一进院子,表哥就哽咽了。他是想起了母亲吧。物是人非。表哥和父亲,两个男人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
从省城到京城,我一路辗转,离芳村、离旧院,是越来越远了。其间经历了很多世事,有磨难也有艰辛,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和坚硬。不见表哥有五六年了,偶尔也听到他的一些事情,说他因为什么问题落魄了。我不知道表哥和表嫂如今怎样了,他们过得好吗?他们,还算——恩爱吧?我一直想打电话过去,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拿起电话终又放下。我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表哥,想起他十一二岁时的样子。他穿着蓝花的短裤、黑塑料凉鞋,提着一罐头瓶小鱼,在矮墙上走着。忽然间,他纵身一跃,把我吓了一跳。他笑了。
我悲哀地感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流逝了。滔滔的光阴,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不敢深究。真的,不敢深究。
(知 闲摘自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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