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
阳光融化了黑粒状的积雪,污浊的水流中漂着积存了一整个冬天的家用废料——破布条、大大小小的骨头、碎玻璃,空气中弥漫着混浊的气味,在这些气味中最为浓烈的,是春天那潮湿而甜蜜的泥土气息。根尼亚·皮拉普廖特奇科夫来到院子里透透气。他的姓读起来实在是太愚蠢了,所以自识字起,他就为这个姓氏感到屈辱。
他的双腿天生就有毛病,因而他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很是奇怪。
他的鼻子总是不通气,他只能靠嘴呼吸。他的嘴唇总是干干的,所以他不得不常用舌头将其舔湿。
此外,他没有父亲。在这里,半数孩子没有父亲。但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根尼亚没法像他们那样说自己的父亲战死了,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凡此种种,让根尼亚成了一个非常不幸的孩子。
他刚刚从冬春季节的病势中复原,因而出门时戴着毛皮滑雪帽,帽子里裹着头巾,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绿围巾。
阳光暖和得出奇,小女孩们都把长筒袜放下来,在脚踝处卷成一圈紧绷的“小香肠”。家住七号房的老太太在孙女的帮助下,拽出一把椅子,放在窗户下面,坐下来晒太阳,头向后仰着。
不管是空气还是大地,一切都显得鼓胀而饱满,尤其是那些裸露的树干,眼看就要迸发出细小的、幸福的叶芽。
根尼亚站在院子中央,愕然谛听着远处天空的隆隆声。此时,一只肥猫小心翼翼地用脚掌轻触湿润的地面,准备斜穿过庭院。
第一团泥巴正巧落在猫和男孩的正中间。肥猫弓起身子向后跳去,根尼亚一哆嗦,飞溅的污泥“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他脸上。第二团泥巴落在他的背上,未等第三团泥巴砸下来,他就急忙拔腿连蹦带跳地向自家门口奔去。紧跟着,一句杜撰的打油诗像一梭响亮的飞镖一样穿过:“瘸腿根尼亚,鼻涕流成河!”
根尼亚望了望四周:科利卡·克柳克温正跑来跑去,小女孩们尖叫着,而在他们身后,站着那个他们为之卖力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机灵鬼热尼卡·艾特尔,所有没给他当过小跟班的孩子都是他的敌人。
根尼亚向自家门口奔去,此时外婆已经从楼梯上下来。外婆是一个袖珍型的小老太太,戴着一顶棕色帽子,帽耳上方缀着蓝绿相间的装饰。她准备去米乌斯小公园散步。一张色泽暗淡的狐裘平平整整地搭在她肩上,一对琥珀色的狐眼闪闪发亮。
天黑了,根尼亚在绿屏风后面酣然入睡,不时地轻声打呼噜,母亲和外婆在桌旁坐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是欺负他?”外婆终于悲苦地喃喃道。
“我想,应该请他们来家里做客,给根尼亚过个生日。”母亲答道。
“你疯了吗?”外婆吓了一跳,“那些人可不是一般小孩,分明是一伙强盗。”
“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母亲愁容满面地应道,“应该烤点儿馅饼,做一桌好菜招待他们,总之,得给孩子们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生日活动。”
“那可是一伙强盗啊,他们会把整座屋子都搬走的。”外婆反对道。
“你有什么可偷的吗?”母亲冷冷地问道。
老太太不作声了。
“没人想要你那双旧套鞋。”
“这关套鞋什么事?”外婆愁闷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孩子。”
两个星期过去了。宁静而温柔的春天来临。庭院里干净整洁,绿草如茵。
孩子们从早到晚都在打俄式棒球。栅栏上布滿刷了白垩和煤灰的箭矢——这些都是从哥萨克那里逃脱的“匪徒”留下的标记。
根尼亚已经坚持上学两个多星期了。母亲和外婆互相交换着眼色。迷信的外婆朝肩后吐了几口唾沫——她害怕自己的无心之话会招致不吉利的后果:要知道根尼亚每次生病的间隔一般都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外婆送小外孙去上学,快下课的时候在学校的休息室等他,接上后把那条绿围巾绕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牵着他的手回家。
生日前夜,母亲告诉根尼亚,要为他举办一场真正的生日会。
“叫上你们班里和院子里你想请的孩子。”她提议道。
“我谁也不想请。妈妈,不要。”根尼亚恳求道。
“要。”母亲简短地回答。看她眉毛抖动的样子,他明白自己没法逃避了。
傍晚,母亲来到院子里,亲自邀请孩子们第二天来家里玩。她一下子邀请了所有人,并没有挑挑拣拣,但热尼卡是她单独去找的:“还有你,热尼卡,你也过来吧。”
他眼神冷漠而成熟地看了看她,看得她有些发窘。
“我会来的。”热尼卡平静地回答。
然后母亲就去发面了。
根尼亚忧郁地环顾房间。最令他不安的,是那架漆黑发亮的钢琴——似乎别人家都没有这东西。书柜,搁架上的琴谱,这些似乎都还可以原谅。可是贝多芬,这个可怕的贝多芬面具呢?到时候一定会有人阴险地问他:“这是你爷爷吗?还是你爸爸?”
根尼亚请求外婆把面具取下来。外婆惊讶地说:“它怎么突然就妨碍到你了?这可是你妈妈的老师送给她的礼物啊……”于是外婆又说起他早已熟悉的故事,说妈妈是多么有天赋的钢琴家,要不是那场战争,她早就从音乐学校毕业了……将近四点钟,大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大大的汤盆,配上切得细细的杂拌菜,还有搭配鲱鱼的烤面包、馅饼和米饭。
根尼亚坐在窗边,背朝着餐桌,竭力不去想那群吵吵嚷嚷、快活无比却又和他水火不容的敌人马上就要闯进他家的样子……看上去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用报纸折一艘带帆的小船。
他是这项纸艺的能工巧匠。根尼亚生活中有几千个日夜是在床榻上度过的。他耐心地忍受着秋天的黏膜炎、冬天的咽峡炎、春天的伤风感冒,折出一个个纸角,将每一页纸的弯折处压得平平的。他的身旁时常放着一本蓝灰色的书,封皮上是一只压花的长颈鹿。这本书叫《欢乐的时辰》,是一个名叫米·格尔申宗的人写的,他是一位智者、魔法师,是一个十分好的人,是根尼亚的伟大导师,不过根尼亚也是一名伟大的学生:他在折纸技艺中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发明了许多格尔申宗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东西……根尼亚手中转动着那只还未做好的小船,惶恐地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他们来的时候刚好四点整,是结伴一起来的。一对肤色白皙的小姐妹在这些客人中年龄最小,她们带来了一大束黄灿灿的蒲公英花,而别的孩子都没带礼物。
大家彬彬有礼地围着桌子坐下,母亲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上自制的气泡饮料,加入酱色的樱桃,然后说道:“让我们为根尼亚干杯——今天是他的生日。”
所有人都举杯庆祝,妈妈则抽出一把方形椅子,坐到钢琴前,弹奏起《土耳其进行曲》。那对小姐妹着迷似的盯着她在琴键上飞舞的双手,妹妹的小脸上是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哭出声来。
泰然自若的热尼卡就着杂拌菜吃馅饼,外婆则围着孩子们忙前忙后,就像她平日里围着小根尼亚忙碌一样。
母亲又弹奏了几首舒伯特的曲子。这景象可真是不可思议:约莫十二个衣着寒酸但梳洗得干净整洁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吃着主人待客的食物,而一个瘦削的女人正在琴键上敲击出轻快的音乐。
这场生日活动的主角正紧张地盯着盘子,手掌汗涔涔的。音乐停止了,余音轻快地飞出窗外,只有些许沉沉的低音在天花板下方逗留,稍做延宕,便随着其他的音符飘然隐没。
“根尼亚,”外婆突然声音甜腻地问道,“你要不要也弹一首?”
母亲向外婆投去忐忑的目光。根尼亚的心脏差点儿跳出嗓子眼儿:他们讨厌他愚蠢的姓氏,讨厌他一蹦一跳的步子,讨厌他的长围巾,讨厌这个领着他散步的外婆。如今外婆却要他当着他们的面弹钢琴!
母亲瞧见了根尼亚变得惨白的脸,猜透了他的心思,补救道:“下次吧。根尼亚下次再弹。”
胆大机灵的瓦莉卡·博布罗娃半信半疑,甚至带点儿欣喜地问道:“他也会弹吗?”
母亲端来甜馅饼,又给每个茶杯都倒满了茶。圆圆的高脚盘中盛放着各式各样的糖果,有小枕头形状的,有夹心的,还有用糖纸包着的。科利卡一边贪婪地嚼着糖果,一边恬不知耻地往衣服口袋里一通猛塞。小姐妹俩把枕头形状的糖含在嘴里,朝前倾着身子,想着接下来要吃哪一块。瓦莉卡·博布罗娃把银箔纸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压平。热尼卡则用最不知羞的目光把整个房间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在把所有东西都打量了一番之后,他终于指着那个面具问道:“穆西阿姨!这是谁啊?普希金吗?”
母亲微笑着,温柔地答道:“热尼卡,这是貝多芬,一位德国作曲家。他是个聋人,但写出了许多美妙的乐曲。”
“德国人?”热尼卡警惕地反问道。
母亲连忙替贝多芬洗脱嫌疑:“他去世很久很久了,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在法西斯诞生之前很久。”
外婆已经准备开口讲述老师送穆西阿姨这个面具的事情,但母亲严肃地瞥了她一眼,于是她闭上了嘴。
“你们想听我弹贝多芬的曲子吗?”母亲问道。
“请吧。”热尼卡表示同意。然后母亲再次把凳子抽出来,开始弹奏根尼亚最喜欢的曲子《土拨鼠》——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土拨鼠十分可怜。
所有人都静静地坐着,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尽管糖果早就被他们消灭了。根尼亚始终处于一种可怕的紧绷状态,但此时某种类似于骄傲的情绪第一次在他心头闪过:这个弹奏贝多芬乐曲的人是他的妈妈,没有人嘲笑她,所有人都在仔细听着,看着那双让人眼花缭乱的有力的手。母亲停止了弹奏。
“好了,音乐到此为止。我们来玩点儿什么吧。你们喜欢玩什么呢?”
“可以玩牌。”科柳尼亚憨憨地说。
“我们玩方特游戏吧。”母亲提议道。
没有人知道这个游戏是怎样玩的。热尼卡在窗台旁摆弄着那只还未做好的小船。母亲向大家解释游戏怎么玩,不过看样子谁都没带方特。辫子编得很复杂的小姑娘莉莉卡总是在口袋里装着一把梳子,但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梳子交出来——万一不小心弄丢了呢?热尼卡把小船放到桌子上,说:“这就是我的方特了。”
“根尼亚,给女孩子们做几个方特吧。”母亲请求道,同时把报纸和两页厚实的纸张放到桌子上。根尼亚拿起纸来,思考片刻,就折出了一个纵向的弯褶……男孩们剃得光光的小脑袋和女孩们被辫子绷得紧紧的小脑袋齐齐地向桌子这边凑了过来。小船、杯子、盐瓶、面包篮、衬衫……他每完成最后一步,做好的小东西马上就被等待已久的手一把夺走。
“还有我,给我也做一个!”
“他已经给你做了一个,真不害臊!该轮到我啦!”
“根尼亚,请给我做一个杯子!”
“小人儿,根尼亚,给我做一个小人儿!”
所有人都忘了方特游戏。根尼亚麻利地折起纸,把接缝处压平整,再次折起,弯出折角。小人儿、衬衫、小狗……孩子们朝他伸出手,他给大家分发那些纸做的稀罕玩意儿,所有人都笑着,所有人都向他道谢。他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这种感受他只在梦中体验过。他是幸福的。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任何厌恶,任何敌意。他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甚至,他们还赞赏了他那不值一提的天赋,而他自己从未觉得这天赋有何意义。他似乎生平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们的面孔,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热尼卡在窗台上摆弄一张报纸,他把小船展开,然后试着重新折一遍,但怎么也折不好,于是他走到根尼亚面前,碰了碰他的肩膀,生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请求道:“根尼亚,帮我看看吧,下一步怎么折……”
正在擦拭餐具的母亲微笑着,泪水滴落在肥皂水中。
(灰 鼠摘自《世界文学》2021年第3期,马明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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