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马,它仿佛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马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尽管正是农忙时节,但从周边闻讯而来的好奇者络绎不绝,马主人阙屠夫家门庭若市,来者不摸一把马屁股决不肯离开。
这匹马高大矫健,皮肤和毛都是白色的,虽然老了点,但看上去很漂亮,应该是一匹战马。阙屠夫把它当成普通的牲口,让它干连牛都不愿意干的重活、粗活,不给它洗澡、梳毛。它满身都是泥巴和粪便,鞭打留下的新伤痕随处可见。它受尽了污辱。
“别糟蹋这匹马!”没有人敢对凶神恶煞般的阙屠夫说这句话。但我大胆地说出来了,尽管我颤抖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翻山越岭爬出喉咙时已经变得细若游丝。
那时候我十三岁。夏天,天气热得像著了火。我暗自跟随着那匹马。也许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在地里走路、转圈,也许是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犁地受了污辱,马不听使唤,时不时要挣脱身上的犁具,这让阙屠夫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粗野,恨不得把马千刀万剐。实际上,是我的心正在承受千刀万剐。阙屠夫说,农忙过后,就把马宰了,让村里人尝尝马肉的味道。
我决定解救它。
我想了很多办法。有一天半夜,我引开阙屠夫家的狗,潜入马厩,打开门,解开拴马的绳索。
“出去吧,给你自由!赶紧远走高飞。”我对马说。一匹高贵的战马怎么能够忍受一个俗不可耐的屠夫的差遣和欺凌呢?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它一脸惘然,无动于衷。我将它牵出马厩,然后把门关上,断了它的后路。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对它说,还给它指点了逃跑的方向和路线。离开此地,从此地阔天高,不必再受折磨和屈辱。但放了马之后,我心惊胆战。因为马厩就在阙屠夫的院子里,偷马犹如从他裤裆里偷钱,风险极高。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通往自由之路没有了障碍,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然而,马没有逃,它在马厩前裹足不前,只是轻轻地晃了晃头。看上去,它目光呆滞,眼神里根本没有对自由的渴望。
机会稍纵即逝。我在远处不断地向它做手势,焦急地发出“快跑”的提醒,但它置若罔闻。阙屠夫似乎已经觉察,停止了打鼾。一会儿,房间的灯亮了。
解救行动戛然而止。马继续被奴役。
农忙过后,阙屠夫将马转卖给另一个村的屠夫。
再后来,在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马肉。我希望听到他们说“吃马肉时牙齿磕到了子弹头”,以此证实它的身份。但他们只是说:“肉味不好,有股汗酸味。”
(洁白如玉摘自微信公众号“小说月报”,高奇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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