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
在日本的大城市或小镇中,一定存在些开了数十年的食肆,一成不变地维持水平,一代传一代地生意照做。直到年轻人再也不肯学习,匠人老死,方消失。
具有代表性的是鳗鱼屋。多数不用汉字,以假名写成一尾鳗鱼的形状。
香港已有很多人越来越懂得欣赏鳗鱼饭了,尤其是不能吃鱼生的人,更爱此味。
最初,我对鳗鱼的兴趣不大。邵逸夫先生夫人六婶来东京,最喜欢吃竹叶亭的鳗鱼饭,常由我陪同。我对那层甜腻腻的酱油有所抗拒,要在日本生活一阵子才慢慢接受。我又嫌鳗鱼有细骨,常会刺穿喉咙,后来才知道鳗鱼的细骨容易溶化,吞下去也不要紧。
让我上瘾是在日本工作时,办公室附近有一家古老的鳗鱼屋。二楼有榻榻米房,可以舒服地进食。当年,吃午餐时总是等位,能坐下,后面已有数人站着。三两下扒光吃完走人,是日常的习惯。
发薪水那天,我们办公室一共只有四个人,就到这家鳗鱼屋庆祝一下。
没有餐单可点,每人一客。先来一小串烤鳗鱼肝肠,来瓶啤酒喝喝。日本人吃东西前一定先喝啤酒,喝时还有很多借口,夏天说:“啊,热死了,喝一口。”冬天说:“啊,干死了,喝一口。”总之非喝一口啤酒不可。
再下来就是一个木盒,打开盖,里面便是两片很厚的烧鳗鱼,下面的饭淋上甜汁。加上一碗汤,汤中有一条鳗鱼的肠,吃后觉得甚甘美,最后有一大块蜜瓜当甜品。
引我们到这家去吃的主要原因,是每天上班时经过,必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店口烧鳗鱼。此君面相有点畸形,头尖身粗,像尾鳗鱼。眼睛极大,拼命地用把葵扇扇热炭火,浓烟喷出,进入眼睛,眼泪流个不停。
“别把脸靠得那么近嘛!”有一天忍不住向他说。
“不靠近看不仔细。”他没歇下工作回答,“烧鳗鱼,一定要给心机。刚刚熟最好吃。”
在日本住久了,当然尝试过其他人家的鳗鱼,做一比较,还是要去他家吃。
原来这种叫蒲烧的艺术非常深奥,先选最佳的鳗鱼,剖开,煮半熟,再拿来炭上烤。烤时加甜汁,由大量的骨头和昆布等熬成,并非只下糖那么简单。
“真正的日本鳗鱼已濒临绝种了,现在把日本鱼苗拿去中国台湾地区养大,再运回来到日本湖泊中养殖,肉粗了许多。”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这么告诉我,“鳗鱼绝种时,也是我死的时候。”
是的,鳗鱼吃得多,便能比较出它的滋味。
第一,一定要肥要厚,脂肪混入肉中,细嚼后那股甘美难以用文字形容。第二,皮要更肥,油质更多,才是最上等的。我们中国人吃红烧鳗,头那截最贵,也是因为都是皮的关系。身体那截,皮只有一圈。鳗鱼皮是鳗鱼的精髓,烧得过熟太硬,生则发腥,最难控制。第三,米需选最精最肥大的新潟米,才能炊出一粒粒圆圆胖胖,样子像珍珠的饭来,给鳗鱼汁包着,还能发亮,才是最高境界。第四,是吃鳗鱼肠和肝,用支竹签穿起,烧得半生不熟最香。给胆污染到的苦味,变为甘味。
烧法分蒲烧和白烧,前者加甜酱,后者蒸熟后烤,下点盐好了,其他不用。
吃时撒上一点山椒。这也极有研究,好的山椒能把鳗鱼的滋味一带就带出来。次等货,吃起来像肥皂粉,将鳗鱼味完全破坏,肉不甜,又粗,什么滋味都没有,得个甜字的养殖鳗鱼,用什么山椒粉都分别不大了。
日本人每到夏天就要吃鳗鱼,他们迷信鳗鱼能给予人体无限的精力,开始吃的那天叫“土用之日”或叫“丑之日”,全国大举宣传。其实,鳗鱼一年四季都有的吃。问题是在夏天捕捉方便,不像在冬天寒冷,鳗鱼养在池中养瘦罢了。
“我小的时候抓鳗鱼。”鳗鱼人一面擦眼泪一面说,“用个筲箕在田畔一放便能抓到,湖里的水干的时候,就用锄头去掘烂泥,里面一抓就几十尾。”
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童年在溪涧抓过,滑溜溜的,眼见那么多尾,到最后只能抓到一两条。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候!”我说,“现在都搭成高楼大厦。”
嗯,他点头同意。
为生活奔波,离开了东京。去日本一想到鳗鱼,从成田机场直奔八重州旧办公室的鳗鱼屋去,已找不到那家人。
“死了。”隔邻有家古法按摩的女工告诉我,“不做了。”
“他没儿子承续吗?”我问。
“那个样子,谁肯嫁他?”女工回答。
说得也是,被烟熏得红肿的大眼睛,是很吓人的。
从此我没有吃过更好的鳗鱼饭。夢中,我时常去光顾,躺在二楼的榻榻米上,等待那又浓又香的蒲烧,想起那位鳗鱼人,不断流泪的朋友,自己眼角,也挂了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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