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我祖父俊美,身形高大,面白无须。
但右腮上,孤零零地长了一根长毛,与净洁的额面极不协调,家人说,还是拔去吧,因为它让人感到怪异。祖父说,不拔。问其理由,他说,这根长毛有说辞,它叫“玲珑须”,是仙人才有的物件。为什么独独长在我脸上?是造化让我与你们不同。
真是不同。
因为虽一表人才,本可以派上大用场,可他一生却只做了一件事:放羊。
他私下里跟家人说,你们看我这双脚,脚面弓着,脚心凹着,是天生走山路的。如果不放羊,这么好的一双脚,就废了。他还说,你们不要认为放羊就委屈了人,与其说是人放羊,不如说是羊放人,是羊让人懂得了许多天地间的道理。譬如说吧,羊一撒出去,就竞争着吃草,以为只有眼前的草好,如果不赶紧吃进肚里,就失去机会了。可羊不知道,山场这么大,遍地是好草,然而羊只有一个胃,这搭吃饱了,那搭就吃不下了。为什么羊的眼里常汪着泪蛋子?因为羊拿遍地的好草没办法,觉得无奈,就毁在一个“贪”字上。
祖父一生,育有六男二女,香火延续,半个村庄都是他的人丁。但对子孙们的生活,无论顺畅,还是艰辛,他都不过问;即便是手里有钱,对贫穷者也从不接济。每到晚间,他都要喝上一杯,仅仅一杯。他只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酒色青碧,略带甜香,他喜欢这种绵软的滋润。他既享受又节制,从不胡言乱语、怨天怨地,从容自在,一世清明。
祖母对祖父说,子子孙孙可都是你的,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一些照拂,他们过得好与坏,可都连带着你的脸面。
他说,不,你看到羊没有,无论瘦肥,都是它自己在啃青草,难道他们还不如羊?
祖母说,人毕竟不是羊,人有感情。
他说,羊也有感情——你如果偏袒哪一只羊,别的羊就朝你叫,声声如怨。如果那只羊再回到羊群里,别的羊就会用犄角顶它,从此就再也不能安生了。再有,病了的羊为什么不能喂吃喝?因为你一旦喂了,它就会真的以为自己病了,撒到山上,它也懒得吃草,它对人产生了依赖,知道你不会让它饿死,到最后,它会连跑山的本事都比别的羊差了,不是掉队,就是被狼撵上。怜就是害,道理就在这里。你就说这鞭子吧,它不只是为那些调皮捣蛋的羊预备的,更多的是为那些偷懒、撒贱的羊预备的,羊的勤快和矫健都是鞭子抽出来的。所以,对儿孙的不管不顾,反而是又管又顾,使他们及早懂得自立,自己活出尊严。
祖父的做法,断了子孙们的指望,他们只好咬紧牙关,在苦日子里硬撑、硬挺。到了后来,家族里的人竟都变得很有气性:个个要强,个个勤勉,个个乐观,个个本分,即便是好处就放在眼前,如国家给补贴,上边发救济,他们也懒得去领。奇怪的是,家境竟都渐渐地发达起来,且人才辈出:父亲当了村支书,老叔当了南海舰队的营长,堂兄做了石材加工厂的厂长,幺表妹是县里有名的中医……在五行八作里,都有老羊倌后人的身影。而且,当官的清正,经商的诚信,从医的仁义。家风所致,对身外利益没有兴趣,便无贪心,乐善好施,喜生自足。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除从根本上做人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有人问祖父,看你家混得这样齐整,你是怎样调教后人的?
他捻着他那根玲珑须,得意地说,我从不调教。
“齐整”一词,在京西,是个大词,有兴旺、端正、光亮、体面等多种含义,后面的意味,便是家道中兴、广有影响、受人尊重。
所以,祖父的得意,是真得意,其中包括对自我的认可。他真的没有刻意调教,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去做。一如头羊领走,它走得直,后边的羊就走得齐整。
我在文学的路上走过许多年之后,一个时期,突然就生出焦灼,甚至有了文学害人的念头。因为我心中有“高峰”之想,而实际上,虽苦心求成,文章发表之后,却总是不温不火,便陷入幻灭与寂寞。
祖父对我说,你能不能跟我去放一天羊?
一天下来,祖父问我,你看,羊最喜欢待在哪里?
我说,半山腰的阳坡。
他又问我,羊最不喜欢待在哪里?
我懵懂无言。
祖父说,羊喜欢待在半山腰的阳坡上是对的。但你知道是為什么吗?是因为那地方风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质也肥,光照也温暖,百草就繁茂。对羊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喜乐福地。接下来,你就知道,羊最不喜欢待的地方了,对,就是山顶。山顶之上,无遮无拦,是个大风口,风刮得那么猛,水土都被卷走了,除一片光秃之外,只生荆棘和苦草。你也看到了,山顶是瘦寒之地,绵性的羊是待不下去的。还有,羊们都知道,到了山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只给它们留下一个字:等。
祖父又说,为什么关在羊栏里的羊常常咩咩地叫?那是它们在想念青草。想念是不好忍耐的,因为它是苦。
祖父虽然一句“字话”都没说,我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让我感到,所谓“高峰”之想,无非是名利之念,与文学的本质无关。成大名又如何?如祖父所说,到了山顶,就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了,那可是终极的失落,才真正可怕。所以,一如羊们喜欢待在青草繁茂之处,写作者能够自由地读写,而且总是有得写,就是生命的喜乐福地了。也一如羊们只关心草,写作者只关心写作本身,心无旁骛,自然就会下笔有神,乐在其中了。
那之后,我便真正进入了自由之境——内心纯净,像有阳光;甘享文字,身体健康;文坛熙攘,无奈我何;庙堂清冷,我心为佛,安妥。
祖父在90岁高龄时无疾而逝。去世前一天,还赶着羊群,在大山里矫捷行走,绝无老态。他是在睡眠中飘然而去的,最后的面相安详,唇角像有一丝笑。子孙们感到他还活着,均肃然起敬。
祖父是没读过书的。站在他的灵前,我想,有文化的,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的,不一定有喜乐。祖父的智慧与喜乐,得益于他终生与羊为伴,在大自然里行走。大自然虽然是一部天书,堂奥、深广、宏富,但它不刁难人,字里行间说的都是深入浅出的道理。只要人用心了,终有所得。如果说祖父像个哲人,那么,他的哲学主题就是四个字:人行羊迹。
所以,在动物里,我最敬重的,是羊。咩咩,咩……乃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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