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机器所审视

转载 网络  2022-12-30 15:05:55  阅读 417 次 评论 0 条

 

 

阿来

上周四,去看朋友介绍的一个新医生。寒暄毕,他就开出了这么一张新单子。

我知道,又要去拜会某种机器了。

我到达的是放射科碘造影室。把单子递进某一间半开着门的屋子,里面活动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我认为他们就是我将要拜会的那台机器与我之间的翻译,或信使。信使给我一个号码,如果有人呼叫这个号码就是告诉我终于轮到与机器约会了。

差点忘了交代一个细节,进到这个穹隆之前,被扫描的人还要戴上一副耳罩。你被告知是为了防备机器发出的那些声音太过刺激。此时耳机里却传来指令:呼气—吸气—吸气—屏气!直到你感觉到下一秒钟就要憋死,耳机里才传来新指令:呼吸!两三分钟后,这个过程再循环一次。在那样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或者说在一台所有地方都坚硬冰冷的机器里面(口里?肚子里?),机器再次启动,再次嘀嘀、噼噼、叽叽、嘟嘟地响起来……躺在那个地方,我想起了那本叫作《1984》的小说,觉得这机器就是一个权威无从质疑的“老大哥”:呼气—吸气—再吸气—屏气!那指令本来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操作机器的人发出的,但这命令经过一些线路,在耳边响起,已经是非人的“老大哥”的声音了。

列位,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台机器审视时唤醒的记忆。

现在一个声音把我唤醒。白衣服飘过来,把我领到另一台机器前。宽衣解带,在一张床上躺下,那种氛围叫你明白接下来不是巫山云雨,而是伸出右胳膊,静脉注射碘,便于机器给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也就是便于机器清楚地看见。注射完毕,人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仰天躺着,整间房子和那台机器陷入了颇具威胁性的沉默。我想,不能叫机器吓住。我决定用观察来克服莫名的恐惧。

虽然背上凉飕飕的,正是可以加深恐惧所需的那种效果,但我既然作出了这个富于哲学意味的决定,就能稍微忽视一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正式开始观察这台第一次谋面的新机器。首先是它灰中泛白的颜色,是世界上任何自然的景物所不具备的颜色,但越是先进的机器就越带这样的颜色。这种颜色成为机器当中一种高级别的标志:是新材料的,有功能强大的电脑芯片的。然后是质感,是一种多种金属混合的质感,甚至还混合了塑料的质感。对化学和物理学甚至是生物学为基础的未来的材料学来说,总的趋向就是把所有可以混合的东西和不可以混合的东西都混合到一起,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尼采所说“上帝死了”的话不是疯话。我躺着,那台机器悬在上方,准确地说用什么东西吸附在水泥天花板的两条钢铁轨道上。机器身量庞大、沉重,从上方把身体悬垂下来,完全是一个对蝙蝠一类喜欢倒悬感的动物的仿生学设计。还有一根粗大的有着整齐环节的塑料管盘旋于坚硬的机身上,使这台机器柔中有刚,从而更具生命感。好像它不只是通上电就能运转,还要通过这根防毒面具上的管子一样的塑料管来呼吸点什么。机器通电了,运转了,慢慢降下来,它的光学镜片的独眼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十字。了解狙击枪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开始观察后,身心都放松了,所以我没有因为这个帮助精确瞄准的东西的出现而让我的后背更加冰凉。反倒觉得这台机器好玩,有幽默感。它悄无声息地从我跟天花板之间的半空中降下来,带十字的玻璃独眼在我胸腹之间来回游移,最初的姿态不像是来观察,来透视,而是像狗鼻子一样在嗅闻什么。我身上会有什么味道?今天早上灌进肚子的清粥小菜的味道?昨天晚上洗脚水中所加精油的味道?或者刚才注入身体的碘的味道?这只鼻子,不,这只超级眼只是小小试探一下又缩回到原来的高度。这时,一只马达开始呜呜旋转,我注意到机器上还有一台给自己散热的小风扇,但我不能确定这声音是由风扇发出来的。我们还不能很直接地描述机器,所以,不但机器的设计依据了仿生学的原理,我们对机器的描述也只得遵从这种原理。当这台机器发出呜呜声,就像是一台汽车在起步前加油,更像一头准备冲刺的公牛在蓄积即将爆发的力量。它会猛然向我撞击,撞击我刚刚经过手术的下腹部?但这种猛然冲刺的情形没有发生,接着是塑料管子做出了吞咽动作,然后发出了泄气的声音。我想问它,是什么地方憋破了。但是,我想它这样做,只是为了比过于一本正经的CT机、核磁共振机显得好玩一点。好像它也知道自己所置身的是一个一切都要好玩、都要具有娱乐性的时代。

当它“扑哧”两声泄了气,可不要认为它就要休息了,不,它这才正式开始工作,前面只是热身运动。机器那只独眼变红了,默默和我对视片刻便慢慢凑近了我的肚子。此时那些碘已经进入了脏器和一些特别的通道,这只大红眼通过看见那些碘来看见我的脏器和连接脏器的管道。它看了一阵,红光消失了,缩起脖子,退回到半空中,一声不响,好像在思考,在分析,在评判。它当然不会把这些结果直接告诉我,而是通过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径,告诉给屋子外面那个往我静脉里注射了碘液的人。我想,我该起来了。但是,马达又一次呜呜作响,机器在准备冲刺的时候又“扑哧”两声泄了气,红眼睛又凑拢来了。还有什么没看清楚吗?据我对机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们不像人看一遍没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镜再看几眼。它们是一看一个准的。这便是机器冷酷的精确性。当然,它们与我们更大的不同,就是从不试图去看它们看不清楚的东西。

如是者三四次,操作机器的人才进来,解开了压在我肚子上的扣带,我坐起身来,从一种随时可能被一台发疯的机器所攻击的窘境中解脱出来,现在却只想知道那机器看见了什么。我看着那个白衣服的操作手,现在,他是这台机器派来的信使,要宣读某种确切的判词。但这个白衣信使和气地说,明天,24小时后来取报告。

走出这幢有很多这种密室的大楼时,我一直在努力记住走廊所有的拐弯,为了明天,24小时后准时得到那份判詞。同时,我听见自己有点神经质地在默念:“被机器审视,被机器审视,被机器审视。”好像这是一句神奇的咒语,可以把人从某种窘迫的情境中解脱出来。一直到出了大楼,还能看见院子里那株树冠巨大的榕树上披拂着明亮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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