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01
因为采访,我已经认识“大地妈妈”易解放快十年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坚持种树。我记得不久前在她的工作室里,她坐在我面前的样子,一脸憔悴。她眼睛里都是血丝,六十岁开外的人,熬了几夜没睡。一切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在做主力。12年,这对上海老夫妻在内蒙古沙漠种下了200万棵树。
如果说某种因果,那科尔沁和阿拉善沙漠里的那片绿荫的因,就是这对夫妇失去的儿子。
02
易解放的独子在2000年去世。
当时,是这一家三口东渡日本的第七年。易解放在日本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丈夫杨安泰开了一家私人中医诊所。唯一的儿子杨睿哲在中央大学商学部读书。像往常一样,一日晚餐后,旅日的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国的新闻。那天正在报道中国北方的沙尘暴:遮天蔽日的沙尘里,行人们捂住口鼻在沙尘暴中摸索前行,汽车在白天甚至都要開着车灯。22岁的杨睿哲看着电视不禁对母亲说:“我大学毕业后要回中国为沙漠种树。”睿哲接着说:“要搞就搞大的,种它一片森林。”易解放随口说:“啊哟,那哪里来的钱呢?”儿子不响。
两周后的5月22日,易解放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可刚到公司半小时,就接到儿子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睿哲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等到夫妻俩赶到医院,儿子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心跳。
整整两年的日子里,易解放和丈夫都在保留了儿子衣服的房间里,一遍遍听留有儿子声音的磁带。一个声音忽然在易解放的脑海里清晰,那是儿子生前这段关于沙漠种树的对话。终日以泪洗面的她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她真的回到中国,又去了内蒙古。
她在日本成立了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NPO)“绿色生命”组织,第一笔去中国种树的启动金,就是儿子去世后的生命保险金。在远离熟悉的都市生活的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沙漠里,她牵头成立的“绿色生命”组织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协议,并种下了第一批树。
在沙漠里种下第一批万棵杨树后,易解放执意在附近住下,同当地村民一道守护树苗。有时夜半风起,猛然惊醒的她会赤脚奔向林地,在一棵棵树苗前奔跑停顿,看看树苗有没有被吹倒……小树苗栽下的第三天,一年无雨的库伦旗终于下了一场透雨,村民们拍手称奇,笑称易解放是“雨女”。在第一次接受我的采访时,她和我说,是杨树唉,小杨,就是儿子的名字,不是吗?
如此,一年数次,她往返于日本、上海和内蒙古,呼吁捐款募集资金,带领志愿者去实地勘察种植,传递环保防沙知识,事事亲力亲为,渐渐从50岁出头,一路也就过了耳顺之年。
03
后来关于易解放的报道渐渐多起来了。时不时,就能在媒体上看见她的脸。
她立誓要用10年时间在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科尔沁沙漠种植110万棵树。11年过去,宏愿已经完成了,可她又在内蒙古多伦县启动了种植1万亩樟子松防沙林工程,继而又开始在内蒙古西部磴口县的乌兰布和沙漠种植梭梭林2000亩。
她说她已经停不下来,这次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心愿,而是她自己的心愿。“如果你看过那里的生态环境,如果你看过那里的孩子……”
“你停不下来的。”她说。
随着广而告之,每年总有百人和她同去内蒙古。她记每一笔捐款,做账管理,联系每一个有意参与的志愿者,安排前往内蒙古的时间、路线和住宿。哪怕只捐一棵树,她和丈夫也要回信感谢再三。就连出门坐出租车,她也会趁机对司机宣传和募捐一次。
2010年,易解放腹痛难忍,在志愿者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去医院体检,结果发现肠子里有癌细胞。但手术后第8天她就下床工作。2012年,伤口又痛了起来,回沪后发现已经肠粘连,急需再次手术。去年,她又一次躺在手术台上,但刚刚出院,她又出现在了去内蒙古的路上。
“我得到很多帮助,但并没有后继有人。谁能代替我呢?有时一些商会也请我去演讲,或者请我参加活动,我也要给面子的对不对?我不去,就少一笔捐款不是?”她说,笑笑,两颊都是细纹。
04
总还是有人会寻到易解放,要她一遍一遍讲她种树的初衷。如《祝福》里的人那样,特意寻了祥林嫂去那样,叫她重复丧子的故事。但易解放不恼,有人拿这些做文章或者煽情的切入点,也无所谓。她说她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甚至房价这么高涨的年月里,她卖了在上海的一套房,继续贴补种树的事业。
十年,我见证她慢慢变老。也一遍一遍看着她在各类访谈节目里打起精神,说她的故事。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2007年3月,在上海展览中心东二馆的二楼窗畔,窗外的春光。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易解放,当时58岁的她,第一次和我说到儿子的死。那天东二馆楼下,有棵三米多高的海棠正值花期。风一摇,粉色的花瓣,就像雨一样宛转飘落,有几瓣,随风旋至二楼的窗。易解放看到了,就停止了说话。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哽咽了,语调是平静的,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采访本身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我们俩静静坐在那里,一起看这棵树。飞上来的花瓣柔软地落在窗边,如有灵魂一般。
当她把头回转过来时,没有再说自己的事,而是问我:“你几岁了?”我说了年纪。她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出手想要比画一下,仿佛前面就有一个孩子似的,她说:“若是我儿子活着,就比你大一点儿。”我心里一动。这比后来她告诉我如何卖房种树、如何沙漠行走、如何夜里求雨更叫人心里酸涩。
对于母亲来说,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只有两类,比我家孩子大的和比我家孩子小的。她说她把儿子的墓带回上海了,每周都要去,贴着墓碑说话。
总有一天,一切会归于平静。没有话筒、灯光,没有镜头和讲台,也没有募捐和志愿者。但等到这普通的一家三口都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时,沙漠里的那些枝叶毕竟还在,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婆娑声声,继续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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