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易
冬天的物事与天地浑然相生,又从来不甘寥落。果子红得喜庆娇俏,菜蔬则青碧玉白,错落出那种才子佳人的意蕴。食界的君子才人,冬笋一定要占一席。有诗云:“僧家嗜笋如嗜肉,满腹生香贮寒玉”,这里的笋说的便是冬笋。僧家长年茹素,你去到幽僻的佛寺厨间一探,多是应季时蔬、豆制品、各色小咸菜,笋这样的鲜灵之物佛家自然心仪。没有谁不爱玲珑的冬笋。金衣白玉,从味到形,冬笋无疑都美得清奇。
浙江地区的冬笋在南方一众笋品中脱颖而出,因地方阴雨缠绵,海拔地势独高一筹,所出冬笋细嫩无比,且有山林之气。挖冬笋,是需要一点功力巧思的。当地熟手找笋,先分竹林大年小年,竹叶饱绿近墨,这样的竹子正值壮年,地下子孙多,是为大年。反之叶枯发黄,蔫头蔫脑的,自然子嗣凄凉。从竹鞭的走势去寻觅,扒拉几下,蓬润的泥土尖儿隐约晃出一丝嫩黄,意味着一个冬笋终要见天日了,沿着竹鞭挖下去,八九不落空。在冷峻冬天里,冬笋带来的一种新生特有的鲜灼感,甚至远远超过真正的春意,令人喜悦振奋。
冬笋表面很丰满实质又非常骨感,剥出的笋肉外形像一座小塔,小巧得很,坐在那里敦实沉稳。冬笋没有其他笋类的粗粝感,口感紧凑幼嫩,质地格外单纯,所以大厨小民都爱它。
去年冬天,弟妹从江西给我远赠来一包冬笋,用沙土轻覆,经过颠沛流离,样子已然有些难堪,剥开厚厚叠叠的衣裳,只落得一溜玲珑的笋心。但刚出土的冬笋尤其貌美,中间圆圆挺挺,两头尖尖俏俏,比女人的绣花鞋还娟秀。这样得天地之化育的精灵,我想总不致辜负,于是细致地拆解了半日,滚水里热煮一番祛除涩味,送大部分进冰箱锁鲜。再兴致高昂地支起炒锅,金黄的菜籽油划一划,香味升高了,将腊肉与笋片爆炒,免了盐巴,一盘玉白嫣红的佳肴即成。笋片香脆,裹了腊肉的咸鲜,后味是一股活泼泼的清甜,润在嘴里落到胃里,当真是宝贝。
清代文人李渔喜笋至极,吃笋的名堂又讲究,他讲冬笋“素宜白水,荤用肥猪”。冬笋切片清水烹熟即装盘,临吃只单配一碟鲜酱油,为的是独赏那种冰清玉洁的仙气。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吃冬筍与吃松茸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素吃的最高境界。
实际上,撇开文人光环,冬笋与其他菜蔬配搭,也并未流俗。江南人家偏好的雪里蕻炒雪笋就是最好的例证,腌制后的雪里蕻失去稚嫩的青颜,反倒多了岁月的风韵,与冬笋同炒,胜似两个冬天的邂逅,两股畅快的清气交融,蔬中仙子竹间精灵,舌头美得像在做梦。
《山家清供》写过一种原始的食笋法——傍林鲜。待冬笋最为肥美脆嫩时,在竹林间沐着清风,挖出几个乖巧的冬笋,鲜灵灵的还带着清露,就地掘一个土灶,拢一堆枯竹叶作柴薪,以竹叶包裹冬笋,小火慢慢煨熟,全然不用在意时间,等打完盹儿一清醒,笋子也正鲜嫩欲滴,趁热大快朵颐。颇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爽朗意境。不知竹林七贤在潇潇林间纵歌把盏时,有没有因为饿意扑来烤几个笋子吃一吃?
交通发达不仅让相爱变得畅通无阻,也给食物们的相遇营造了诸多机缘。恐怕旧时的冬笋断不会料到自己一个江南闺秀能跨越山海,与一位北方草原汉子喜结连理,“舌尖”上介绍过的一道烩南北,即是冬笋与口蘑的千里相会。烩南北从菜名到内容格局够大,融会贯通,大开大合,满足了食人与厨人浪漫的想象。有意思的是,当我第一次听到烩南北这个名字时,它的大气豪迈之感随即震慑住了我。
“烩”菜的技法巧妙,介于炖煮与煎炒之间,汤宽汁厚,口味鲜浓。丰盈的鲜汁抗住热力,护持食材的柔嫩,收汁恰当,成就鲜界奇缘。且二者都是难得的食中野趣,没有人为的分毫沾染,双重鲜嫩化在口中,口感楚楚动人。
至于李渔说的“荤用肥猪”,当然是指冬笋的最佳配搭是猪肉,还是那种膘肥体壮的大肥猪。猪肉的油脂浸入冬笋的肌理,荤素两种不同的至鲜彼此交缠,吃起来十足过瘾。我的家乡有笋炒腊肉、五花肉爆笋,江南有笋煨咸肉、冬笋排骨、腌笃鲜。不论冬笋身处何地,都免不了和猪肉凑成一对,而冬笋借了猪肉的美味之后前程似锦,人人下箸抢着吃笋片,冬笋一跃成了新欢。
江南喜好面食,又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面,与其说是去吃一碗面不如说是去独宠一份份丰美的浇头。片儿川就是众人追捧的名面之一,以前在杭城还引发过一阵香气喷人的“杭儿风”。雪菜、冬笋片、肉片三鲜齐聚,先煎化猪油,煸炒肉片,依次下笋片雪菜,酱油调味,添水煮半刻即成浇头,入煮过的面条同烹入味,一碗片儿川告成。懂吃的面客进店一尝,面条够不够筋道,冬笋的老嫩,汤头的浓滑,舌尖一转便见了分晓。
我的吃友告诉我其实他们当地农人吃冬笋十分随性,最令他眷恋的是冬笋煮暖锅,一直悠悠煨着,边吃边煮,鲜味越吃越浓厚,人也越吃越暖。是呀,冬天还有什么比暖锅更让人忘情的呢。红泥小炉下炭火红涨着脸,随意熬些高汤,猪骨、冬笋、萝卜、青菜、粉丝,深冬的各种食材出奇地幽甜,一点渣也没有,吃着吃着,感觉自己倒像是嚼到了久违的阳光。冬笋在锅子里,浑身放鲜,它不搅乱任何一种食材的鲜美,又热情地给予别菜一分善意。
老一辈人说冬笋挖到冬至就得收手,手势再好的赶林人也不能仗着伎俩赶尽杀绝,以致伤了竹心。冬至前的笋子嫩得能掐出水,但见风就硬,熬不住日头的便腐烂化作忠实的春泥,心性坚韧的冬笋继续呼呼地吸取天地精华,根紧紧抓握着黄土,毅然地向上而生,最终长成一个个苗条碧翠的春笋。竹笋一年四季都不会落幕。每个时节,不过是换了副面孔。冬笋春笋,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味道罢了。
冬至已过,至暗的一天像流星一样划过,阳光正如冬笋一样蓄势待发。吃一口冬笋,留住冬的好意,静待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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