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明
我的母亲去世已经六个年头了,但是在我的意识中,她仍然活着,并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护佑着我们一家。
2020年春天,湖北遭受了新冠肺炎疫情的侵擾,尤其是武汉及周边的城市都笼罩在死亡威胁的恐怖之中。在这之前,我因事多次往返于武汉,儿子正好也在武汉上班,我们都是易感人群。三个多月来,我们足不出户,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越是恐惧越是爱胡思乱想。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母亲给我讲过的一件往事。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春天,一种麻疹类的传染病流行,被感染的大多数是小孩,我中招了,大我一岁的堂哥也感染了。我们住在一幢连着的房子里,我和他的房间只隔着一道没砌到顶的墙,相互说话都能听得很清楚,由于缺医少药,母亲只能按照一些土方法为我调理。
我记得那时我们也是整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开始时我和堂哥还能隔着墙说些话,后来病情越来越重,由于身体虚弱,我们都不想说话,房间里静得可怕。
一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三伯母在隔壁房间里哭了,我母亲急忙跑过去,我听到母亲也哭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一边安慰三伯母一边商量着什么事,我猜可能是因为堂哥病情不测,他们要准备后事,我心里害怕极了。
就在这时,汪集街卫生院陈院长巡诊路过这儿,他为堂哥把了脉后,对三伯母和我母亲说:“你们别太难过,孩子还有救。”陈院长急忙从药箱里取出药,给堂哥打了一针。也是堂哥命大,如果不是陈院长路过,那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堂哥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可我的病情加重了,母亲更加着急,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下,母亲听信了别人的话,请来一位跳大神的(当地叫马脚,装神驱鬼,请菩萨之类搞迷信活动的人)为我治病。她说我的魂魄在外面,要招魂,叫我母亲准备七枚顺治铜钱,还有一些事情都做了交代。母亲急得没有办法,只要能救我的命,她豁出命也要办到。
第二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出门了。当时农村还没有通电,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母亲朝着西南方向走去,每走七步就往地上放一枚铜钱,放完后,转身跪在地上将铜钱一个一个地摸着翻过面,然后又跪在地上摸索着收回铜钱,边摸边喊:“明儿,天黑了回哈!老祖宗,把孩子送回来吧!我给你们烧纸钱啦!”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喊着,接连喊了三个夜晚。
我问母亲:“你当时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吗?”母亲回答说:“只要你能平安地活下来,我就什么也不怕。”我又问母亲:“我的魂招回来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上天同情你,让你又活过来了。”我说:“不是上天同情我,是母亲的仁慈感动了上天,她就不好意思再留我在那里了。”
母亲是识文断字的人,是我的启蒙老师。在我该上小学时,由于地处偏远的湖区,那儿既没有学校,又没有老师,母亲每天下地劳动时,总是把我带在田间地头。那几年,农村开展全民扫盲运动,凡是社员,每人发一本识字简本,每天在下午歇工时,大家坐在一起读书识字。没有老师,能者为师,我母亲责无旁贷,充当起了老师,教妇女们读书识字。我也跟着读起来:“上下读卡,小大是尖,日月成明,八刀认分,不正认歪,土里是埋,子女为好,木木成林。”读起来朗朗上口,又容易记。
后来母亲发现我记性好,学得快,就不失时机地教我识字和计算。正式发蒙时,我已经认识很多字,数学加减心算也很快。当时大人们逗我玩,总爱考我的加减心算,我总能对答如流。母亲觉得我学习没什么困难时,就有意识地引导我励志,经常用“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等一些故事对我耳提面命。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上中学。每次上学时,总是母亲半夜起来为我做饭,吃过饭后,母亲就送我出门,还要陪我走到汪集街才天亮,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说完后再一个人转身回家。从老家到汪集街,现在我骑自行车走公交车道的柏油马路需要一个小时,往返足有三十多里路程,也就是说每次上学,母亲为了护送我要走三十多里路,一直持续到我中学和师范毕业。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鄂州市一所中学工作。虽然离家不算太远,可是因为大江大河的阻隔,道路难行。从家里出来走到举水大堤,要经过一座独木桥和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板桥,上了举水河大堤,一路向南步行三十多里到达大步街。每年汛期,江水上涨时,这儿就形成几座小岛,要连续乘两次渡船到达举东大堤,沿着举东大堤直往东走,又要步行两小时才能到达团风,在团风码头等候轮船。
每次从老家回城里上班,母亲都会半夜起来为我做饭,吃过饭后,母亲又要送我,我再三对母亲说:你老了,走不动了,我现在正值壮年,有力气,又有出远门的经验,你就不要送了,去休息吧。母亲见我再三恳求,就答应不再送了。有一天,我回家休假后又去上班,天未亮出门,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以免母亲牵挂。走着走着,快到举水河大堤了,我无意中回头一望,看到母亲正站在高处目送着远去的我,晨风吹拂着她如霜的白发,她的脊背因不堪重负而弯曲,那幅画面,让我想起夜航的灯塔。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原来母亲一直在暗暗地护送我,只是我没有觉察到而已。我顿时泪眼模糊,急忙转身朝着母亲跑去,要送母亲回家。母亲说:“天亮了,我自己回去。”我说:“那怎么行呢,这儿的路不好走,湖头汊尾,沟渠纵横,还有独木桥,坟地又多,再说我走路快,不会误船。”我边走边对母亲说我已羽翼丰满,能单飞了,你再不必牵挂。打那以后,母亲再没送我了。联想到去年的疫情,我们一家能平安地度过,我想一定是母亲在天之灵对我们的呵护。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母亲为我操劳了一辈子,陪伴和呵护着我,该是我报恩反哺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的时候。可在我有能力想把她接到城里去住时,母亲正忙于家务,走不脱身,在母亲需要人照料和陪伴时,我又去了遥远的地方带我自己的孙女,直到母亲去世也未能在床前尽孝送终,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痛。每当我想起这些,总是独自黯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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