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睡在月光里,就是夏天的模样。儿时的夏天真热。老家的房子,青砖砌墙,七架梁,梁上椽子,铺旺砖,盖小瓦,这种房子,看起来气派,就是不隔热。暑气穿过屋顶,直达室内,在封闭的空间里蒸腾,家里哪都热,桌子板凳烫人。空调没有,风扇不多,那风吹到身上溽热缠人,不如不开。夜幕降临,想睡个好觉,成了难题。从小暑到中秋两三个月时间,除了下雨,基本都睡在屋外。现在的孩子,包括年纪相差不大的城里人,都很难想象。睡在月光里,经过岁月淘洗,留下乐趣和惬意,困顿和艰难如稻秕子被风吹走。
门前的砖地,奶奶用扫帚仔细扫过,痕迹新鲜,清晰可辨。地面也洒过水,压下浮尘。吃过晚饭的小桌子,不收,留着乘凉。竹床搬出来,就着晾衣绳,挂好蚊帐。再热,觉还是要睡的,吃一头猪,不抵打个呼。
天气太热了,睡觉不会那么早,我家门口是邻居们自然聚集的地方。大家都热得睡不着,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聚来了。小杌凳子、大蒲团搬出来,分给大家坐,来迟没座的,门槛上挤挤。
蒲棒头点起来,艾叶子熏起来,蚊子们似乎怕了,恼人的嗡嗡声远了一些,偶有一两只不怕死的,大蒲扇一拍,也遁得无影踪。
夏夜纳凉不点灯。月光如银,倾泻在整个村庄,到处白花花的。家门口敞亮无树,一地丰厚的雪花银。纳凉的女人还带活来干,剥毛豆,扣鸡头米,月光白亮,自如得很。两旁厢房和树木的剪影,在月色里黑白分明,是我们最初关于建筑、关于光影的美学启蒙。巷道里,光影移动,那是时间的具象,小小的心里也生出丝丝缕缕的惆怅。
奶奶通常先收拾好锅碗,再收拾我们,给我们洗好澡,拍好痱子粉,把我们撵到小竹床上撑好的蚊帐里,帮我们压好四边,要我们安静躺着。哪里安静得下?汗,顺着脖子往下淌,很快纠缠一窝。大人们在月下讲农事周期,讲家长里短,讲前庄后舍的奇人趣事,我们哪里待得住?趁奶奶不注意,溜出蚊帳,和小伙伴们用点亮的蒲棒头打仗。看我们疯得汗如雨淋,奶奶就说这澡白洗了。奶奶的那趟澡本来就是白洗的。我家临河居,一条南北向的三王河,明亮如绸,流淌许多古意。聊天人群中的二爷,水性最好,也最喜欢孩子。看我们热得慌,他会带我们去几步远的水码头夜游。他敢游到对面再回来,我们只敢站在没水的石板上,蹲下站起,乡人谓之在水里“端”几个回合,浸湿全身,身上有水,速度如风,好似有了阵阵凉爽。二爷带我们上岸来,衣服也不换,还坐之前那个位置,暑气一会就将他的衣服烘干。
打过仗了,戏过水了,肚子自然就饿了。这个时候,最宜杀个大西瓜,解饿又解渴。奶奶最懂我们的心思,抱出用井水憋了半天的黑纹瓜,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恰如汪曾祺笔下所述“连眼睛都是清凉的”。众人分食,笑声朗朗。隔一天,他们会带来自家炒蚕豆、煮菱角、嫩莲蓬给我们解馋。我们很愿意乡邻来分瓜,长大后,这成了乡愁的一部分。
吃饱喝足,我们有了倦意,自个儿爬上竹床,边看满天星星,边听大人讲话。奶奶摇着蒲扇,安抚我们:睡吧,睡吧,心定自然凉。我们躺在竹床上,虽然还是热得睡不着,好在竹床吱吱嘎嘎催眠,不远处蛙鼓虫鸣、群鱼吻水都往耳朵里钻,好似有风,从水边芦苇叶尖上赶来。水泥船舱里长的慈菇、菜地边的薄荷、后塘里的莲藕……丝丝缕缕的香气都送到鼻子底下,燠热生出的烦躁渐渐平息。
月色笼村庄,也罩着我们,眼皮渐渐搭上。心,借着月色升高了一些。再远的地方,隔着一条河,稻花正秀,桑叶正饱,无花果一点点变红。大地上的一切,都和我们没在银子样清亮的月光里,梦有凉意,滋生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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