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豫
有一天,我一个人从香港回京,没有化妆、头发蓬乱、戴着帽子,一路推着行李车低头狂走。靠近出口的时候,我前面一个同样推车的短发女生很不高兴地转身冲我嚷嚷:“你能慢点推吗?你撞到我了!”我当时窘迫地愣在那儿,连忙道歉。那个女孩根本没正眼看我,只是特不高兴地冲我的方向翻了好几个白眼,推车就走了。我涨红了脸,心里一片愧疚。
其实多大点事啊,我居然脸红心跳了半天。因为它触及了我生活中的某个底线,关于边界——尊重自己和他人的边界,任何时候都保持分寸感。这是我为人的方式,也是我和这个世界发生交集时的生存法则,它让我觉得安全、得体、愉悦。
2018年2月的《名利场》杂志,一篇署名莫尼卡·莱温斯基的文章让我唏嘘不已,甚至有些震惊。莱温斯基这个名字熟吧?文章开头第一句话:我怎么认识这个人的?我在哪儿见过他?那个戴帽子的男人看起来特面熟。读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因为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几乎一手毁了莱温斯基和克林顿总统任期的肯尼思·斯塔尔。
换作是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事,但我一定不会像莱温斯基那样,过去和他握手,还耐心地听那个一手摧毁了自己的人不断地询问“你好吗”。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莱温斯基居然淡定有礼地说:“我真希望当年的我做了其他选择,当然,希望你们检方也是。”莱温斯基说她在给肯尼思·斯塔尔找一个台阶,让他向自己道歉。但他没有道歉,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可惜,很不幸。”
讀到这儿,我下巴都要惊掉了,他们也太有理有节了。这不是教养好、修养好、有分寸感,而是已经超越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了。所以,有分寸到极致,常人的味道和温度就会少很多。就像某国,几年前经历了海啸,我看电视上每一个接受采访的灾民都隐忍、平静,没有一个人哭天抢地,那份克制,令我不知该肃然起敬还是浑身发冷。
分寸感,源于人们的边界意识。我们在自己家中,总是感到无比自在、随意,因为我们会假设没有人不经许可随意地冲进来。那扇房门,那道围墙,院子四周的篱笆、栅栏,让我们在各自的私人空间里有着最大的安全感。那道看得见、看不见的边界线,就是我们对待他人,并且希望获得相同对待的叫“分寸感”的东西。
所以,当半生不熟,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人当着我的面打着关心的旗号说“你太瘦了”;当女朋友把我跟她说的秘密转述给别人;当饭桌上本来无伤大雅、宾主尽欢的闲聊扯到某个我认识或者采访过的明星身上,并且话锋迅速转向八卦绯闻的时候;当听到一个人有意无意地说出让他人难堪的话语的时候……我的边界,就被碰触了。
我一直在尝试,希望自己的边界和四周的边界尽可能同步,否则,我将永远封闭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可是,扩大边界,意味着也许我要降低自己的分寸感,这段过程并不愉悦,甚至有些痛苦。所以,在自己和世界的分寸感之间,永远寻找最大公约数,是我们既保持体面、尊严,又能维系人情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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