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在冬日茫茫无边的呼伦贝尔雪原上,动物总是比人多。
有时候是一群低头吃草的马,努力从厚厚的积雪中寻找着干枯的草茎。它们的身影,从远远的公路上看过去,犹如天地间小小的蚂蚁,黑色的,沉默无声的,又带着一种知天命般的不迫与从容。有时候是一群奶牛,身后跟着它们时刻蹭过来想要吮吸奶汁的孩子,它们慢慢地踏雪而行,偶尔会扭头看一眼路上驶过的陌生的车辆。但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是自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懂得,它们的思绪永远都只在这片草原,再远一些的生活,与它们的生命无关宏旨。
在一小片一小片散落定居的牧民宽阔的庭院里,还会看到一些大狗。它们有壮硕的身体,尖利的牙齿,机警且非常忠贞。它们会在你未走近的时候,就用穿透整个雪原的浑厚苍凉的声音,告诉房内喝酒的主人:迎接远方来的客人。有时候它们会跑出庭院,伫立在可以看到人来的大路上,就像一个忧伤的诗人,站在看得见风景的窗口前,那里是心灵以外的世界,除了自己,无人懂得。在这片冬日人烟稀少、没有游客的雪原上,是这些毛发浓密的大狗,用倔强孤傲的身影点缀着银白冰冻的世界。不管它们是发出狼一样苍茫的嚎叫,还是固执地一言不发,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这片寂静雪原上一个野性古老的符号。
有时也会看到娇小的红狐出没,它们优雅地穿越被大雪覆盖的铁轨,犹如蒲松龄笔下的女狐,灵巧地越过断壁残垣,去寻那深夜苦读的书生。它们是银白的雪原上火红跃动的一颗心脏,它们的生命在奔走间,如地上踏出的爪痕,看得到清晰的纹路。假若无人惊扰,这片雪原便是它们静谧的家园。
从远离小镇的嘎查里来的牧民,在汽车无法行驶的雪天里,会骑了骆驼来苏木置办年货。那些骆驼承载着重负,在雪地里缓慢前行的时候,总让人感觉时日长久,遥遥无期,钟表上的时刻不过是机械的数字,单调且乏味,只有声声悠远的驼铃和骆驼脚下嘎吱嘎吱的雪声以及牧人的歌声,一点点撞击着这皓月长空。
麻雀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依然飞出巢穴,在牧民寂静的庭院里找寻食物。冬日的雪地上,连硕大的牛粪都被雪掩盖起来,更不必说从未生长过的麦子和玉米。但麻雀们可以寻到夏日里牧民打草归来时落下的草籽,或者晾晒奶干奶皮时,抖搂的碎屑。也有奶牛和绵羊们吃剩的残羹冷炙,它们不挑不拣,雀跃其间,自得其乐。很少见到有牧民来轰赶它们,所以它们亦不惧人,在雪地上踩下一朵朵小花,并和炕上的男人们一样,在酒足饭饱之后,才陆续地飞离庭院,回归高高的鸟巢。
但最能在冬日的雪原上顶天立地的动物,还是与牧民的生活亲密无间的奶牛。它们在白日里走出居所,在附近洒满阳光的河岸上,顺着牧民砸开的厚厚的冰洞,探下头去,汲取河中温热的水。有时候它们会在小镇的公路上游走,犹如乡间想要离家出走却又徘徊不定的孩子。小路上總是堆满了牛粪,在严寒天气里上了冻,犹如坚硬的石头。常有苍老的妇人,弯腰捡拾着这些不属于任何人家的牛粪,拿回家去烧炕取暖。而奶牛们并不理睬这些被牧民们捡回去堆成小山的粪便,仍摇着尾巴,照例穿梭游走在雪原和小镇之间,等晚间乳房又饱涨着乳汁的时候,它们才踱回庭院里去,等待女人们亮起灯来,帮它们减去身体的负担。
一个人行走在苍茫的雪原上的时候,看到这样静默而又自由奔放的生命,心内的孤单,常常会瞬间消失。似乎灵魂有天地包容着,人便可以与这些生命一样独立而又放任,饱满而又丰盈,哪怕狂风暴雪,也不必再怕。
所有的生命,在天地间,不过是沧海一粟,人比之于这些在雪原风寒中傲立的生命,并不会高贵,或者优越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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