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瓢里山,珠湖内湖中的一座小岛,它就像悬挂在鄱阳湖白沙洲上的一个巨大鸟巢。
我从黄牺渡坐渔船去瓢里山。船是拱形篷顶的小渔船,请船夫做我的向导。船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他对我说:“瓢里山只有八十多亩,很小,除了鸟,没什么看的,也没什么人,是一座很孤独的山。”我说:“有鸟,山就不孤独了,有了树,有了鸟,山就活了。”
船靠近岛,鸟叫声此起彼伏。
“我带你去吧,树林里有一个茅棚,一个叫鲅鱼的人常在那里歇脚,在那里看鸟,视野很好。”船夫系了缆绳,扣上斗笠,往一条窄窄的弯道上走。他把一顶斗笠递给我,说:“你也戴上,不然鸟的粪便会掉在头上。”
走了百米远,看见一个茅棚露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在茅棚前,用望远镜,四处观望。船夫说:“那个人就是鲅鱼,鲅鱼在城里开店,候鸟来鄱阳湖的时候,他每天都来瓢里山,已经坚持了十多年。”
“他每天来这里干什么?每天来,很枯燥。”
“这里是鸟岛,夏季有鹭鸟几万只,冬季有越冬鸟几万只。以前常有人来猎鸟,张网、投毒、枪杀,鸟都成了惊弓之鸟,不敢来岛上。这几年,猎鸟的没有了。鲅鱼可是个凶悍的人,偷鸟人不敢上岛。”船夫说,“其实,爱鸟的人,心地最柔软。”
船夫是个善言的人,在路上,给我们说了许多有关候鸟的故事。而船夫不知情的是,我是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以逃脱城市的嘈杂。
鲅鱼对我意外的造访很是高兴,说:“僻壤之地,唯有鸟声鸟舞相待。”鲅鱼有一圈黑黑的络腮胡,戴一副黑边眼镜,皮肤黝黑,手指短而粗,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自己的事。他在城里开超市,爱摄影,经常陪朋友来瓢里山采风。有一年冬天,他听说一个年轻人为了抓猎鸟的人,在草地上守候了三夜,在抓人时被盗贼用猎枪打伤,满身硝孔。之后,鲅鱼选择了这里,在年轻人当年受伤的地方,搭了这个茅棚,与鸟为邻,与湖为伴。
湖上起了风,树林一下子喧哗了,鸟在惊叫。后面“院子”里传来嘎嘎嘎的鸟叫声,鲅鱼说,那是鹳饿了。鲅鱼提着鱼桶,往院子走去。我也跟着去。院子里有四只鸟。鲅鱼说:“这几只鸟都受了伤,怕冷。”这四只鸟,像四个失群离家的小孩,一看见鲅鱼,就像见了双亲,格外亲热——伸长脖子,张开细长的嘴,一阵欢叫。我辨认得出,这是三只鹳和一只白鹤。鲅鱼把小鱼一条条地送到它们的嘴里,他脸上游弋着捉摸不定的微笑。他一边喂食一边抚摸这些客人的脖颈。鲅鱼说:“过三五天,我把这几只鸟送到省动物救助中心去。”
“在这里,时间长了,会不会单调呢?”我问鲅鱼。
“怎么会呢?每天的事都做不完。在岛上走一圈,差不多需要一小时。上午,下午,都得走一圈。”鲅鱼说。
鹭鸟试飞时,鲅鱼整天都待在林子里,去找试飞跌落的小鸟。岛上有蛇,跌落的小鸟要是没有被及时发现,就会被蛇吞噬。鲅鱼把小鸟送回树梢,让它们继续试飞。也有飞疲倦了的鸟,飞着飞着,落了下来,翅膀或者脚跌断了,再也回不到天空。
鲅鱼说2000年冬,他救护了一只丹顶鹤,养了两个多月,日夜看护,到迁徙时放飞了,第二年10月,这只丹顶鹤早早地来了,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鲅鱼一看到它,便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以后每年,它都在鲅鱼家度过一个肥美的冬季,而去年,它没再来,这使鲅鱼失魂落魄,为此还喝过两次闷酒。
“鸟是有情的,鸟懂感情。”我们在树林走的时候,鲅鱼一再对我说,“你对鸟怎么样,鸟也会对你怎么样。鸟会用眼神、叫声和舞蹈,告诉你。”
我默默地听着,听鲅鱼说话,听树林里的鸟叫。
在林子里走了一圈,已是中午。鲅鱼留我和船夫吃饭。其实也不是吃饭,他只有馒头和一罐腌辣椒。在岛上,他不生火,只吃馒头花卷面包之类的干粮。热水,也是他从家里带来的。
吃饭的时候,鲅鱼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2014年冬,瓢里山来了一对白鹤,每天,它们早出晚归,双栖双飞,一起外出觅食,一起在树上跳舞。有一天,母白鹤受到鹰的袭击,从树上落了下来,翅膀受了伤。鲅鱼把它抱进茅棚里,给它包扎敷药。公白鹤一直站在茅棚侧边的樟树上,看着母白鹤,嘎嘎嘎,叫了一天。鲅鱼把鲜活的鱼,喂给母白鹤吃。公白鹤一直站着。第二天,公白鹤飞下来,和母白鹤一起,它们再也不分开。喂养了半個多月,母白鹤的伤好了,可以飞了。它们离开的时候,一直在茅棚上空盘旋。第二年春天,候鸟北迁了,临行前,这对白鹤又来到了这里,盘旋,嘎嘎嘎嘎,叫了一个多小时。鲅鱼站在茅棚前,仰起头,看着它们,泪水哗哗地流。
秋分过后,候鸟南徙,这对白鹤早早来了,还带来了一双儿女。四只白鹤在茅棚前的大樟树上,筑巢安家。晚霞从树梢落下去,朝霞从湖面升上来。春来秋往,这对白鹤再也没离开过这棵樟树。高高的枝丫上,有它们的巢。每一年,它们都带来美丽的幼鸟,和和睦睦。每一年,秋分还没到,鲅鱼便惦记着它们,算着它们的归期,似乎他和它们,是固守约期的亲人。
可去年,这对白鹤,再也没来了。秋分到了,鲅鱼天天站在树下等它们,一天又一天,直到霜雪来临。它们不会来了,它们的生命可能出现了诡异的波折。鲅鱼难过了整个冬天。他为它们牵肠挂肚,因此默默地流泪。
人人都说,现在的人浮躁,急功近利,要钱要名。来了瓢里山,见了鲅鱼,我不赞同这个说法。人需要恪守内心的原则,恪守属于生命的宁静,去坚持认定的事,每天去做,每年去做,不平凡的生命意义会绽放出来。
天空布满了鸟的道路,大地上也一样。鲅鱼坐在茅棚前的台阶上,就着腌辣椒吃馒头。他喝水的时候,摇着水壶,把头扬起来,水淌满了嘴角。“我要守着这个岛,守到我再也守不动。”他说。
这是一个人与一座孤岛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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