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妮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陶渊明归隐山林的况味,烹雪煮茶,月落归家,闲敲棋子落灯花,无非是为了让心灵远离尘杂,得以诗意地栖居。人生漫长,似乎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潜在的乌托邦,如一个遮天蔽日的森林,里面幽居着一个最真实,也最孤独的自己。在长篇小说《树上的男爵》中,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把潜意识中的乌托邦搬到了树上,男主角柯希莫在枝繁叶茂间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世外桃源”,他用一生去捍卫这座只属于自己的园子,正如卡尔维诺在小说中所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他保持必要的距离。”
“生活在树上。”这是柯希莫自己也解释不通的坚持,仅仅是因为餐桌上那道让他认为残忍之至的蜗牛餐吗?少年柯希莫一赌气上了树,再也没有下来。卡尔维诺的笔触永远是轻快梦幻的,即使有愤懑,即使有悲伤,生老病死在他的讲述中也总是像踩在钢琴曲《卡农》的旋律中,纯粹、圣洁,又带着史诗般华丽的力量。即使是在叙述母亲的去世、爱人的远走,都像在吟唱着一支远古的歌谣,分外清晰地在人耳边回荡。读来让人如饮尽一杯清洌的酒,片刻间只觉唇齿留香,半晌才觉千回百转,酒入愁肠。
四季更迭,主人公柯希莫在枝杈虬干间逐渐摸索到了生存的法则,饮食、排泄、洗澡,甚至是读书。他靠无休止的阅读荡涤自己的身心,也荡涤着周围的人。他与十恶不赦的强盗因为阅读结为好友,直到强盗上了断头台,柯希莫依然坚持着把小说的结局念给那个即将一命呜呼的人。上帝是否宽恕是上帝的事,柯希莫最后一次为他的强盗朋友读书则是在进行最后的救赎。就如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蒙冤入狱的安迪始终气定神闲,耐心地教年轻的小混混念书,让狱友瑞德帮他整理信件,当别人问他怎样熬过单独羁押的漫长时光时,他回答:“莫扎特的音乐始终在我心里。”再看电影中的安迪,何尝不是同柯希莫一样,把自己的心灵安放在世上某一处独特的地方?书籍、莫扎特就是为他内心信念加固的城池,就像柯希莫身边的藤条枝丫一般。他们都是自己心灵乌托邦里最安然的,也是唯一的居民。战争、烟火,即使身边的一切都将被颠覆,那里也依然是其他人都不能涉足的未知地,那里生长着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良知,即使历尽千帆,在那个乌托邦里,他们始终有一颗赤子之心。
柯希莫曾几次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但终于还是没有落地。让人很难想象,若是真的落了地,他是否还会返回树上,还是如《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一样,即使是死也一定要与游轮共存亡?故事的最后,年老的柯希莫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攀上热气球,永远地飘到天上去了。卡尔维诺在这里搁了笔,谁也不知道柯希莫究竟飘去了哪,究竟有没有落地。但这已经不再重要,这样的结尾正好适应这童话般的故事,这是柯希莫毕生的梦想,他用尽每一个细胞去守护它,他所付出的牺牲是否值得,不能由读者依据个人经历草率地判断。年少时的梦想,逐渐在时光的淘洗中变黄变暗,失去了诞生时的光泽,坚守的桃花源慢慢地不去再看一眼,甚至变成了监守自盗的中转站。幸好在此时读到了柯希莫,这个一生执着于搭建内心乌托邦的家伙。有时候会想,柯希莫真是固执,然而,我又何尝不想找寻自己內心的乌托邦,像柯希莫那样,始终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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