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猛
我是一个农家子弟,在安徽中部三县交界的一个村庄里长大。在村落里,大家对谁家的孩子成绩好不好都特别关注,且很推崇那些成绩好的孩子,而说起淘气的小孩时,就会有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他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甚至“就是榆木疙瘩刻了两只眼”。
“读书的料”与“榆木疙瘩”两个比喻像极了宿命论的说法。“读书的料”是可教的、聪慧的,是很有可能出人头地、前途光明的。而“榆木疙瘩”则是难教的、愚笨的,不太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未来。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成绩都比较好,村里人都觉得我是一个“读书的料”,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天资卓越的人,经常熄灯后还会去水房或门房借着微弱的灯光写作业,但成绩始终不是班里最好的。幸运的是,每逢大考我都能超常发挥,每次得分都只比分数线高一点点,最终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
而在我的身边,太多极有天资的小伙伴因为某次大考差了几分,或者遭遇了学业阶段转换过程中的不适应,或者家庭出现变故,走着走着就变换了人生道路。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有时候,又会因为这种运气而感到不安,不知道命运的这种安排会把我带向哪里。我会忍不住去想,这种“眷顾”本身对于我,对于那些和我有类似经历的“读书的料”,究竟意味着什么。
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在我的博士论文里,我用“读书的料”来指代这样一群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生、通过努力学习进入重点大学的农家子弟。他们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成长,有着共通的跨越城乡边界的求学和生命体验。在他们身上,交汇着地域、身份和阶层三种结构性力量。
农家子弟的求学之旅大致是这样的:从村小到乡镇中心小学、区县初中,再到市里重点高中,最后到大城市的重点大学,就像一个风筝,一次次地离开家乡,飞到愈加繁华的地方,又在一次次的返乡中,回到线那头的家,像穿行在不同的世界中。
人们关注的往往是他们外在的学业成就,甚至把它说成是“走出农村,改变命运”的美谈。可是走出农村,走出的是什么,走不出的是什么呢?改变命运,改变的是什么,改变不了的又是什么呢?
正是教育改变了命运,它还改变了什么?这样一个追问,让我想要深入这样一群“读书的料”的内心世界。
对经历并不诗情画意的人来说,愿意坦诚地说出、写下自己的过往,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我在给他们的邀请信里先附上了自己的自传。最终,在导师康永久和许多小伙伴的共同努力下,总共搜集到52名农家子弟的自传,还访谈了36名农家子弟,累计收集了130多万字的资料。
苦学的动力
这些农家子弟,他们的求学经历可以被形容为一种苦读。可是在这种苦读背后,有怎样一个我们还没有看见的内心世界呢?
相比于为什么农家子弟能够取得高学业成就,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更常讨论的是阶层固化,和越来越多的农村孩子上不了好大学的问题。其中一种主流说法是,“成绩是钱堆出来的”。
这种解释逻辑和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布迪厄认为,在一个社会中占据优势地位的阶层,会把他们在经济和社会地位方面的优势,转化为文化资本。按照这个逻辑,农家子弟考不上好大学是因为他们缺少中上阶层的文化资本。有研究者认为,农家子弟考上好大学是通过某种方式弥补了他们所缺失的文化资本,取得高学业成就的过程也是一个弥补缺陷的过程。
但是,我很怀疑这种观点,因为它很容易导向文化缺陷论,也遮蔽了复杂的生活本身。农家子弟取得高学业成就的过程不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弥补他们缺陷的过程。这个过程一定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生活实践,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创造性和主动参与。
山源是一个在重点大学读本科的女生,父母早逝,她跟着祖母生活,在村里长大。她在自传开头这样写道:
“姐姐在五年级结束了她的学业生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她是姐姐,所以要做出牺牲。后续的,毫无疑问,她就得走我们祖祖辈辈都走的路……我开始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去学习,牢记只有成绩优异才能有出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催促我,告诫我不能成为村里无数个‘复制品’中的一个。”
正是这种对自己生命境遇的深刻觉察,才生长出了一种与命运相抗的原动力。
除了想要改变命运,“钱”对农家子弟来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在收集的32篇城市中上阶层子弟的自传中,有44次提到了钱,而仅23篇农家子弟的自传中却92次提到了钱,每一篇自传平均提到了4次与钱有关的体验。
农家子弟对钱的记忆是精确的,对钱的态度是慎重的。他们在自己经济独立之前所花的每一分钱都直接牵连着父母在黑黝黝的土地之上、在燥热的工地之中、在马路上的吆喝声里流下的汗水。
溪若是一个在重点大学读博士的女孩子,父亲做零工,母亲在村里的超市上班。溪若在访谈中说,每年开学的时候都是她最担心的时候。她家有一点重男轻女,交学费都是先交哥哥和弟弟的。爸爸本来是抽烟的,但是为了让3个孩子上学把烟都戒了。后来家里实在太困难,上初二的哥哥觉得她成绩比较好,就主动辍学去早餐店打工。
他们很清楚家人的付出和牺牲,却经常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真的成为一个“读书的料”,像一个苦行僧那样自制和专注,用更好的成绩来回馈家人。
学习对他们来说不只是一种个人事务,而是一种道德事务。甚至在面临恋爱这一青春期常有的干扰时都会产生很多道德恐惧。有一个男孩子说起他上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女孩时,他说自己感到深深的恐惧。为了专注学习,他最终选择了逃避。
另外,成绩在农家子弟的学校生活里也非常重要。很多农家子弟刚刚进入城市里求学时,都是羞涩、内向,甚至是自卑的,成绩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渴望用优异的成绩赢得老师的重视,赢得同学的尊重,也为自己赢得一点安全感和自信心。
故事的另一面
许多人觉得通过教育走出农村、改变命运充满逆袭励志的色彩,但这可能只是故事的一面。这样一场漫长的,随时都有可能掉队的向上流动之旅还伴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心体验。
对很多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来说,他们在城市里的处境是艰难的,家境限制了他们人际上的很多可能性。一个男孩子说自己在大学还处于后高中时代,同学聚餐他一般都不去,因为要花太多钱。
可是同时,他们取得了耀眼的学业成就,这让他们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了和父辈、乡邻不一样的人。溪若说,她回家参加同学聚会都是被冷落的对象,好像自己成了异类。
这些农家子弟的生活轨迹和候鸟的一样,每年寒暑假才回家。故乡有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只有家那么大,他们在故乡成了异乡人。
我也会好奇对农家子弟而言,农村出身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何时出现,又何时隐身?它何时刺痛我们?何时又给我们安慰?
一个农村背景的女孩子在一次课题讨论里说,农村出身“平时不提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每次说到与自己农村背景相关的事情,比如父母的职业,就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农村出身不只是一个符号,它经常弥散在这些农家子弟的生活细节里。
青阳在一所重点大学读博士,父亲务农,母亲做小生意。父亲经常说一句话:“你看,别人家的楼高,我们家文化高。”青阳说,在学校,有时候有人会用“农民”“农民工”来取笑一个人穿得比较土。虽然不是取笑他,可他心里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连带着被取笑了。因为对这些农家子弟而言,农民和农民工就是他们的亲人和家人。
当然,农村出身也不只是我们内心的那些和敏感、自卑相连的记忆,它有时候也伴随着骄傲、自立和开心。
一个农村男孩就在访谈里说:“我觉得自己出身农村,还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说明我真的很厉害。”青阳也提到自己唯一骄傲的事情就是刚上大学就开始做家教,很早就自立了。
代价与风险
在复杂而特殊的内心体验之外,这样一场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旅程中还伴随着不为人知的代价和风险。这代价首先就是与家人情感上的郁结。
一个家庭的情感结构是与其谋生方式紧紧相连的,父母以何种方式谋生,对父母与子女的相处方式有很大的影响。
对农村家庭来说,父母常常忙于田间劳作或外出务工,全家人坐在一起安稳吃顿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东北的农家女孩说她特别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妈妈就不用上山干活,她就可以跟妈妈多待一会儿。
在漫长而艰辛的求学之旅中,这些农家子弟非常渴望得到家人的陪伴和情感的支持,可是这又是这些勤劳、辛苦的父母难以充分给予的,就像青阳在自传里写的一段话:
“周围的同学都有父母关爱,而我只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挨饿、受冻,生病都没人照顾,心里的委屈不知道要向谁倾诉,面临的种种问题也不知道要去问谁。家里只是一个没有风浪的港湾,给不了你任何的补给,你只能靠自己来回漂泊,顺天应命。”
子女和父母虽然很爱对方,但爱不表达出来,怨也不说出口,仅仅就人生大事才进行实质性交流,这种互相深爱的关系往往变成双向的“报喜不报忧”,有些东西总是堵塞在那里。
但是这种情感在某些时候也会爆发出来。青阳和我们说,有一次他要离开家,他妈妈在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妈妈老了,也帮不了你什么了”。他的情感瞬间决堤,抱住了妈妈。在回程的路上,他写了一首诗:
小的时候要么是妈妈抱起我
要么是我跑进妈妈怀里
那个时候我们拥抱得无忧无虑
从不担心下一次拥抱离自己很远
长大后,我们再也不拥抱彼此
不管是见面还是离别,因为一拥抱就要哭
我们的委屈从不倾诉,因为一倾诉就要无穷无尽
我们沉默地保护着对方,也保护着自己
除了与家人情感上的郁结,农家子弟在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旅程中还面临着过早懂事带来的风险。
雨落在一所重点大学读硕士,父母务农。父亲酗酒,喝酒之后就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而她的妈妈经常是无助的。
小学的时候,雨落和同学打闹,同学用一个尖利的东西在她手上划了一个口子。如果是一个普通小孩,回到家之后可能会哇哇大哭,会跟父母说这个同学欺负我。
可是雨落没有办法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孩。晚上回到家吃晚饭,雨落紧紧地缩着手,把被割伤的这一面朝向自己,不敢伸手夹菜,生怕父母看到。因为她害怕爸爸发脾气,怕受到责骂,说她惹事。
后来雨落的很多人生选择都受到了影响,因为需要考虑家庭的经济状况和家人的情绪。
这些农家子弟真的太懂事了,他们做的很多选择都是利他的,他们要及早自立,他们想及早回馈,他们压抑自己的需要,懂事对他们来说不只是一套外部规范,也成了内心的某种需要。最极致的懂事会带来最压抑的自我,也伴随更大的风险。
对农家子弟而言,上好大学一直都是困难的。李春玲老师的研究表明,在“80后”群体里,城里人上大学的机会是农村人的4倍。还有一项研究发现,农村的孩子占我国一本院校学生总数的比例只有16%,这个比例,和整个的人口结构是很不相称的。所以这些“读书的料”的故事,并不像字面意义上所展现的那样,它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故事,也不是一个逆袭的励志故事。它是一个农家子弟负重前行,充满了矛盾冲突和困惑挣扎的故事,也是一个走出不真实的内心投影,重建自我的故事。
这些农家子弟的成长叙事不只是一种个人叙事,更是一种社会叙事,它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只有当城乡差异不断弥合,社会更加公平,才会有真正的内心明媚,这种向上流动的痛苦才会得到缓释。
(晋 耳摘自微信公众号“一席”,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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