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你朝前走,一直走到窗边为止。”
父亲迟缓地从凳子上起身,踽踽地往诊室外面走廊的窗边走去。我和医生站在他背后,默默地盯着他朝前走。
他的膝关节轻微地震颤,间或滞顿;两只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微微痉挛,两只肩膀一高一低地轻轻耸动着,似乎在努力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
神经外科医生面无表情,但那神态一片了然。而我,却顷刻间发现父亲裸露的手臂上褶皱纵横,似乎轻轻往上一拎,就能把松垮的皮肤拎起来,顿时克制不住地鼻尖酸疼——我那曾经健步如飞的父亲,此时却蹒跚而老弱,弱得像杂草中探出头来的一朵头重脚轻的蘑菇,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连根拔起。
父亲得了帕金森综合征。
这是我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我一直觉得父亲永远是那个年轻而英俊的父亲;是那个能轻松把我搁在他肩膀上,抬头教我数星星的年轻人;是在我撒娇任性时,能让我破涕为笑的那个狡黠的父亲。
我想起了父亲的田地。他是一个种田人,从我记事起,他的工作就是在田间劳作,在田间收获。田地是他生存的源头,似乎也是他快乐的源泉。
我小时候脚上被蚊子咬出包,抓挠破皮出血,父亲就会跟我开玩笑:“不碍事,去烂田里劳动半天,皮肤马上自愈。”
我参加工作后,肩颈酸痛脖子僵硬的时候,他也会说:“帮我去田里干干活,保准你的脖子、手臂灵活如初。”
这是他的生活经验,也是他的人生哲学。在他的人生哲理中,劳动能够治愈一切,小到皮肤创口,大到心情郁闷,只要肯流汗劳作,只要能舒展筋骨,所有肢体的劳损都能不治而愈。
但是,他得了帕金森病,这一次,他的田地也治愈不了他,连医生都对这个病摇头苦笑。
曾经很多次,他想办法在他的田地里对他的肢体进行“自救”。他在地里刨出一个个小坑,要把菜秧种下去的时候,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菜秧总也埋不进小土坑;也有很多次,一条小小的水沟,本来能一脚跨过去的事,他却感觉两腿又酸又麻,跨过去费了老大的劲儿。他还不经意地说,好像晚上睡觉还会腿抽筋……直到有一天,父亲被一条小小的田塍路绊倒在地。
我无法想象那一刻父亲的脆弱。曾经健步如飞,曾经肩扛手提,曾经在田野里驰骋……那样健康的父亲,似乎都远去了。而眼前的老人,身体轻斜、微颤,看上去弱不禁风。这一刻,我无比深刻地领悟到,生命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堪到一条绳子就能将他绊倒在地。
医生对父亲说:“你得的是帕金森,以后手脚会抖得更厉害。”
父亲平静地说:“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我得了这个病的。”
我心有戚戚!父親老早就知道他得的是帕金森,却一直在田里劳动,还总是忙忙碌碌地在田间地头走来走去,给自己找一些能锻炼手脚灵活的活计,他的内心该是多么倔强而又无助!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暗藏的情绪,他蹒跚着跨出诊室的大门,却平静而淡然:“朝前走吧,就算得了病,也可以慢慢朝前走。”
多么倔强的父亲!他这是在宽慰女儿,也是在劝慰自己:接受现状并且朝前走,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张晓玛摘自《宁波晚报》2022年11月3日 图/张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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