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幼时性子倔,一言不合就跟妈赌气,关上房门,把她的气急败坏和暴跳如雷关在门外。这一关,就到了饭点,下不来台地趴在门板上听,能隐约听见妈的叹气声。
好脾气的阿嬷并不劝导,她总是熟稔地摸出几颗草鸡蛋,敲开,滑进面粉里,加盐,加糖,一起搅拌,直到海碗里蛋粉交融、你我不分。油锅一热,舀一勺进锅,吱吱作响。摊平,翻面,转眼间,面香夹杂着蛋香,张牙舞爪地冲出厨房,挤过门缝,把意志力早就不坚定的我裹挟得动弹不得!悻悻地开门出来,阿嬷已经把蛋饼揭在盘里,妈朝我努努嘴,说,吃吧!脸上已是“大人不记小孩过”的云淡风轻。
从此,我的“食”界再也绕不开一颗蛋。
在众多食材里,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像鸡蛋那么独立、百搭、包容和睦邻。水煮蛋、茶叶蛋、水蒸蛋、煎鸡蛋……一颗蛋,可以吃出举不胜举的花样来。
一個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友做了新妇,首次入厨,做的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这是一道做好了不会太出彩、做不好也不会太出格的菜!然而那道炒鸡蛋之后,她发现自己简直敲开了厨艺界的大门,一下子学会了很多道菜,葱花炒鸡蛋、黄瓜炒鸡蛋、木耳炒鸡蛋、苦瓜炒鸡蛋……君不见,一颗蛋打散了,时而成了八面玲珑的薛宝钗,藏得愚守得拙、收敛得情绪;时而成了长袖善舞的王熙凤,扑面皆是新鲜热辣的生活真气。
没有什么美食,是一个鸡蛋解决不了的。许多粗鄙的食物,因为不经意“打个蛋”,陡然间精致讲究起来。热气腾腾的煎牛排卧个蛋,油光闪闪的炒面线藏个蛋,隔顿剩饭炒一炒放个蛋,烤得焦焦的面包片夹个蛋……尤其馋人的,是新出锅的煎蛋,栖在汤面上,流动的蛋白鼓成一层膜,拿筷子轻轻一戳,一轮鲜黄喷涌横流,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不得不说,蛋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与任何食材中发挥出来的平易心和默契感功不可没。
我曾在桂花飘香的晚饭时分,一家接一家地吃了很多蛋。那是家乡的旧俗,女子婚前,族亲都要置备一桌好酒好菜请吃送嫁。饭桌上,总有一份必不可少的蛋面,寓意平安顺遂、如意吉祥。吃请前,我妈叮咛切切,别的酒菜可以点到为止,蛋面却是一定要吃的!
于是那天,我吃了一肚子的蛋。乡间妇人实诚可爱,祝福悉数倾注在蛋里,那一日我吃了六户人家,每户鸡蛋的做法竟然各不相同。肉末蛋、油滚蛋、糖包蛋……
最精巧的,是堂哥新过门的小媳妇做的雪花蛋,文火之上,蛋清和猪油相佐,油蛋相成,目之所及嫩如豆花,入口即化,滋味缠绕唇齿,挥之不去。堂嫂告诉我,她是过来人,这样的做法,吃多了也不怕腻。我至今仍记得,解语花般的堂嫂眼瞳亮如星辰,温柔如一抹春色,漾进我的心里。
中国人最讲人情味,人情味却常借由一颗蛋,生生不息地延续下来。生孩子要吃,过生日要吃,受挫时要吃、成人礼要吃,结婚时要吃……那些吃,并非单调的周而复始,而是意蕴深刻的传情达意。
想来,这也是很多人对一颗蛋情有独钟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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