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海蛟
有些人,以温吞麻木的方式活到100岁,他们的生命却不过区区由春而冬,年复一年而已。有些人,鲜衣怒马,若电光石火般一闪而逝,他们以青春的死亡,点亮历史的某个至暗时刻,肉体泯灭,灵魂却上升为时空里久远的星辰。
广州天字码头,24岁
1911年,4月将尽。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一小队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朝廷重犯被押解到珠江畔广州天字码头。浩荡的江水声掩盖了犯人们镣铐碰触的声响。其时,南国大地上一片动荡,一场震动朝廷的起义刚刚被平息,清兵到处宵禁、抓人。
只有珠江一如往昔,在暮色里激荡着汹涌的波涛,仿佛对这个世界的无尽控诉。
24岁的林觉民夹在这七零八落的犯人队列里。若你注视这群人,便能够一眼将他认出:高额浓眉,鼻梁像一笔米芾的中锋。尽管不久前身受流弹之伤,伤口未愈合,但他站在队伍里依然那么坚挺。
4月27日是林觉民一生最悲壮的一日,几天前他从香港赶回广州,就知道自己是来赴死的。他和同盟会的战友们臂上缠着白布,脚上穿着黑鞋。他们义无反顾地打响了广州起义的第一枪,一路奋进,击毙卫队管带,闯入总督署,再与水师提督李准的亲兵大队血战。天知道这是一支多么弱小的队伍,就是数得清个数的100多号人;也只有天知道,这是一支多么强大的队伍,战友们自发地称这支队伍为“敢死队”。在起义军出发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表明了义无反顾的决心。
在清兵火力猛烈的反攻中,林觉民的同乡林文,那个与他相同年纪的年轻人第一个倒下了,子弹从正面射来,直直扎入他的胸膛;比他仅仅年长一岁的方声洞倒下了,子弹从他的背面进去,血喷涌而出;他的堂弟,亦是24岁的林尹民倒下了,子弹打爆了他的脑袋……这3个同一年出生的青年,现在竟要同时赴死了。硝烟散去,林觉民的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模样,她于暮色里缓缓抬起头来,温婉的脸上爬满了伤痛。她拽着他的手臂说:“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去哪儿都带上我。”说完这句话,她又失望地转过身去,动作迟缓而疲惫,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就在前些天,就在4月春光泼洒的季节,他最后一次返回故园,最后一次拥抱了她,最后一次放开她的手。为了不至于让前行的勇气彻底丧失,他快步离开杨桥巷,但走出几个巷子后,忍不住回头望,她已跟出来好远,她婆娑的泪眼此刻又浮现出来。
这一年春天,陈意映拥抱了短暂的幸福,林觉民早早地从日本庆应大学请了假回来。但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为了赴一场多么凶险的革命之约,她是那么天真地以为他真是放了樱花假,她那么欣喜地迎接他,并和他一道融入这短暂的春天。他还是那么匆忙,他们还是聚少离多,他常常前脚跑进院子,后脚就走了。她有时候也忧戚地问:“觉民,你来去如此仓促,你在干什么?”他不能回答她,只好愧疚地笑道:“我在会朋友,我们要办一件大事。”她无法想象,他要办的这件大事是在城郊的西禅寺里制造炸药。
大清的行刑队已一字排开,刽子手们将子弹推进了枪膛,子弹落入枪膛的咔嗒声打断了林觉民的思绪。面对一排乌黑的枪口,可以感觉到死刑犯的队伍里有了轻微的骚动,有人开始抽泣,有人瑟瑟发抖。林觉民微微扬起头来,沉静地凝视着枪口,他直了直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黑暗一定不会持久地笼罩着我的中国。”他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妻子那张圆圆的脸庞又浮现出来,“意映,我先走一步了,来世一定带你去想去的地方。”他再一次听到了江水拍岸的声音,一颗子弹在那时冲出了枪膛。
杨桥巷17号,20岁
林孝颖已在儿子住的小楼外徘徊良久,他决定找儿子谈谈。那天早晨,他再一次出现在林宅大院里的西南隅,那是一个自成院落的厢房。林孝颖看到儿子小楼的廊下挂着一块匾,上书“双栖楼”,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心想:“小夫妻倒也恩爱。”其实,他何尝不期望他们就这样恩恩爱爱过一份平常富足的生活,儿女绕膝,至亲在身边。
但作为老父,他深知儿子秉性,觉民是不可能就这样安逸地挨过一生的。生逢如此乱世,他定是无法安心过小日子的。早年,送儿子去私塾,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老先生的“之乎者也”,一点儿也不喜欢“弟子规,圣人训”。林孝颖只好让儿子入新学,15岁那年,林觉民从侯官高等小学毕业,考入全闽大学堂文科学习。在全闽大学堂,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常有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举动。他带领激进的同学闹学潮,在七星庙里做《挽救垂亡之中国》的演讲,真有一呼百应的架势,台下一干青年被他的话语和思想鼓舞得热血沸腾。其时,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忍不住感叹:“亡大清者,必此辈也!”这话传到林孝颖耳中,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窝上。
有一回,林孝颖去了福州城南的一栋旧宅,那里有儿子创办的阅报所。诸多自印的进步刊物——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民报》《苏报》《浙江潮》和秋瑾的《中国女报》,这些小册子,每一本都“烫手”得很,里面涌动着激越的思想,跳跃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立在阅报所廊下,林孝颖第一次感到震惊,一股隐隐的不安像闷雷滚过心间。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即刻想办法。
林孝颖多方奔走,还是决定让儿子去日本留学,或许这样可以离“祸端”远些。早些时候,林觉民提出留学想法时,林孝颖是反对的,他既不认为新学有多好,又只有这么一个从兄长处过继来的儿子,心里就是放不下。林孝颖一次次想起大哥的长子长民来,觉民本是长民的亲弟弟。长民离家千里,在外面做大事,可怜的大哥成天担惊受怕,恐长民有性命之忧,曾想过要将长民关起来,不准他外出。但长民自诩为“治世之能臣”,又岂是能关得住的?
老父亲将让他留学日本的决定告诉了林觉民,觉民兴奋得像个孩子:“父亲大人,儿子一定不负期望,学成后定为民族大业尽一份心力。”林孝颖心里不免感慨:“20岁的人了,都已为人父,还如此天真。”尽管话已出口,老父亲脸上依然浓云密布:“你关心林家大业就好了……”
1907年,林觉民东渡日本,开始了为期4年的留日生涯。
双栖楼,18岁
从1905年开始,林觉民心里有了另外的内容。这个心思成天被家国情怀和革故鼎新的念头占据的年轻人,心里装进了一个女子的名字,生活也紧跟着滋生出另外一番滋味。
“要成亲,要跟父亲挑选的姑娘成亲,这不是包办婚姻吗?”起先,林觉民心里是反感的。但在林觉民18岁那年,林孝颖催逼得紧。林孝颖还是怕儿子一心闹革命,哪天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想着让他成个家,或许能收收心。
林觉民没有想到相亲的对象竟这般令人心生好感。从见到陈意映第一眼开始,他就得到了一种确认,就是她了。仿佛一个于世间流转了十几年的人,终于寻到了失散的亲人。她是一个温润娴静的女子,他是一个俊逸刚正的男子。相逢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和内心里都积攒起欢喜,彼此在欣喜的静默里交付了一生的契约。
1905年秋天,18岁的林觉民与14岁的陈意映结为夫妻,在三坊七巷的林宅过了一段短暂如花的日子。林觉民、陈意映住在林宅西南隅的一栋小楼中。因了有情人的相遇,这大宅院里的小楼成了一个理想的家。他在绝笔信中深情追忆:“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林觉民看似执拗,实则铁血柔肠。夫妻俩情投意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南窗下听夜雨,在天井里赏梅花,在廊间紫竹丛中捉蝴蝶。
林觉民相信所谓幸福大致就是这番模样。但林觉民更相信,如果没有盗火者、没有先行者站起来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样的幸福于老百姓绝不是唾手可得的。在乱世,要毁坏一对小夫妻的安稳日子,真是易如反掌,苛政压迫,兵灾动乱,外敌入侵……在动荡腐朽的旧中国,哪一件事都有可能倾覆平民百姓对幸福的想象。他越是爱这样与妻子举案齐眉的生活,越是爱身边的人,就越是要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
有一回,他痴痴傻傻地说出一句令爱妻陈意映反目的话来:“若真可以选择,我宁愿你比我早死。”话一出口,陈意映脸色大变,讶异地瞪着丈夫,仿佛说:“你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见陈意映发怒,林觉民将爱妻揽入怀里:“意映,你有所不知,我这样说自是有我的道理的。你想想,若有一天我于你之前死了,你必然伤心欲绝,你身体又那么孱弱,让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倒真想守着你,等你离开这个世界,我再死,想必心里就无牵挂了。”陈意映沉默着,眼睛里滴下一颗一颗的泪珠。
香港滨江楼,24岁
1911年4月24日,深夜香港。三更已过,杂沓的喧嚣沉寂下来,奔忙了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一座小楼内油灯依然亮着,晃动的灯影勾勒出一张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林觉民再次用手捻了捻灯盏,油灯的火苗向上欠了欠身。
这是特殊时期,林觉民从清晨开始一直忙到晚上10点才停下来。有太多大事需要商讨,有太多细节需要交代,也有太多人需要达成共识。几天之后,他们就将奔赴广州,发动一场革命。这是生死攸关的时期,这些心怀天下的年轻人需要给自己一往无前的勇气。林觉民好不容易等到安静的时刻,他推开一身的事务,在小桌子前坐下来。是时候了,他得留出一个夜晚给自己深爱的人。他最喜欢在烛光的火焰里,与意映相依,看着她低眉颔首的模样,便是岁月里最丰盈的时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义山的诗句竟在此刻涌上心头。他不禁哑然失笑:这是诀别,哪儿来的归期呢?
几天前,他匆匆回到福建家中,说学校放了樱花假,正好回来看看家人。随后又匆匆走了,意映临别时问他:“下回你何时放假?”他无数次想过要告诉她实情,告诉她这次是去参加革命,或许就和你永别了。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番话来。那些到嘴边的话,一次次被他嚼烂,又咽回肚子里。这是多么残忍的时刻,要弃至爱的人而去,要留下她孤零零地在这荒凉的世上。
林觉民从抽屉里找出一块洁白的丝绸方巾,他要在这一方洁净的丝绸方巾上给妻子写一封绝笔信。他摊开方巾,磨好墨,郑重下笔: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写完一段,林觉民停了一会儿,他担心泪水滴落在方巾上,把字迹洇开。他起身去洗了一把脸,坐下重新往下写: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笔再也没停过,他的字在洁白的方巾上翻飞。他几乎一口气就写完了后面的段落。待到搁笔,他瘫坐在位置上,再无气力,仿佛一生都在这短短的方巾上盛开和凋零了。他在方巾上写下整整1252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泪,可以泣出血来。
他是以爱她的心去爱天下的人们,以疼惜她的心去疼惜天下人的幸福。他将生命看得如此通透,将生死看得如此淡然。那个夜晚他不会知道,这封情意款款的家书将穿越百年的风雨,和他的精神一样,以永不凋零的方式在世间流传。
写完信后,已是25日凌晨。林觉民推开窗,一阵风吹了进来。窗外夜色深沉,四鼓已过。林觉民将方巾叠好,心里想着:“再过两个时辰,黎明就要到来了。”
(枫林晚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故人在纸一方:致故人的二十四封书简》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
温馨提示:文章内容系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无忧岛网对观点赞同或支持。
版权声明:本文为转载文章,来源于 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