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我家母鸡在世的时候,每日努力生蛋,不曾懈怠过一天,饶是如此,终究还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母亲杀掉了。鉴于我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好人,胆敢在白天拿起菜刀杀生,必将遭到我的严厉谴责。你咔嚓一刀下去,那鸡还不得痛死?母亲喏喏地罢手,只选我睡着的时候动手。等她把鸡杀好了,鸡毛也用开水烫着扒光了,天也亮了。一到天光照床头,那窗外卖米糕的总也不去,在我的窗前辗转反侧地喊着:“米甜粑嘞——米甜粑嘞——”直到母亲从厨房撵出来买了一块,嘴里骂着:“你这活贼,别喊了!”他才推着自行车一路笑嘻嘻地走开。此时,我也醒了。
我脑海中浮现着这只母鸡在临死之前翅膀扑腾、双脚直蹬的惨状,她咯咯咯地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前去解救,然而那时候我还在熟睡,她白白的眼球瞪着我,叫我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灶台下的柴火呼呼地烧着,砧板上备着大葱、生姜、白蒜,一会儿她就成为我们的盘中餐了。母亲此刻就是我的仇人!每日努力生蛋的母鸡,竟然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一生悲惨的命运,想想真叫人难过!
我忍着眼泪跑走,躲进自己的房间。母亲叫我去吃饭,我不理会;父亲又来敲门,我也不管。好了,他们依旧吃他们的饭,看他们的电视,好像无视我的存在似的。我简直要被气炸了。我想象着自己狠狠踢开房门,冲到他们的面前,大吼大叫,数落他们的不是;或者是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满脸通红,然后他们都过来,抚摸着我的头颅,这时候我要让他们知道是因为我很生气才这样的,他们理应对我更好才是;再或者是我收拾好行李,夜晚悄悄地离开家乡,不再联系他们,让他们在漫长的时间里哭泣后悔去吧。我想象离别之时,回望村庄的老屋,然后决绝地走向远方,这时候音乐响起,月光清朗,远处有我家母鸡咯咯咯的叫声。
此时,我成为自己剧中的一名演员,活在自己想象的情境中,天光是打向我的灯光,周遭的人是我的群众演员,家人都在与我演着对手戏。每当我跟他们闹别扭之时,就遁入其中,排练新的戏码。我在现实中是一个乖乖的孩子,在那里我却是一个火光四射的人物。此刻,我仔细回想母鸡还是一只小鸡时,由母亲在鸡贩子那里千挑万选出来,和另外几只小鸡一起成了我家的成员。在我家二楼阳台的一只小筐子里,我给她们换小碟子里的水,给她们撒小米粒,她们有着黄绒绒的身子,细嫩嫩的声音。后来,在长大的过程中,其他的几只鸡要么被猫咬死了,要么被隔壁村里调皮鬼偷去做下酒菜了,就只剩下这么一只独苗。
不,这还不够,还不够动情,我再细细回想着摸着她日渐羽化的鸡翅,还有她第一次在猪圈的草窝里生下一颗鸡蛋的那种兴奋劲儿。好的,她终于成了一只对社会有用的鸡,一只懂得回报主人的鸡,一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鸡——可是,她就这样被咔嚓一刀给剁了!我的心中默念着母鸡临死前的台词,她回望着这个黑暗的世界,想起她的一生,是无悔的一生,是充实的一生,是完全可以任她自行老去的一生。她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匆忙地结束了一生。她还没有准备好!她常去的柴垛、豆场、田野,都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中,而她却来不及告别。主人的手已经捏着她的头,刀刃已经贴在她的脖子上,此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要死了。她的心中一下子慌乱起来。她蹬腿、扑打翅膀,她想呼救,或许平日喂她抚摸她的小主人能在关键时刻于刀下救她一命,她才出声,刀刃就果断地切进了她的呼吸道……
想到此,我的心中生出愤怒之火——我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我砰地打开门,冲进灶房,母亲和父亲都坐在桌子旁吃饭。我想象着自己立马冲了过去,抱起那盘鸡撒腿就跑,让他们喊去吧。我要为这只可怜的母鸡留一个全尸,好好地埋葬她。然后一辈子,对,一辈子都不理会残忍的大人。可是,父亲一声吼:“你磨叽什么?快吃饭!”我身上一哆嗦,总觉得不吃饭,父亲一巴掌要扇过来。那滋味可是不好受的。只好十分不情愿地拿起母亲早已盛好的米饭,望着桌子中央。不得了,咕咕叫的肚子,叫那浓酽的香气勾得食欲顿起,鸡头早叫父亲吃得只剩一堆碎骨,肥白的鸡腿叫母亲一筷子夹到了我的碗里。我是吃呢?还是不吃呢?我努力回想刚才在房间里培育出來的愤怒之火。可是,她已经死了呀!她也不知道疼了呀!如果不吃,剩下来了,该多浪费啊!浪费是最要不得的。所以吃一口又何妨?吃一口也是吃,那多吃一口又何妨?
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指指我饭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的鸡骨头,“你不是不吃吗?”我打了一个饱嗝,望望灶房外面邻居家的豆场上走来走去的鸡群,那几只芦花鸡还跟我家的母鸡打过好几次架呢,可是,可是,我转头一声惨叫:“那我明天没有鸡蛋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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