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躲去南极

转载 网络  2024-06-16 10:41:58  阅读 211 次 评论 0 条

 

 

吴向娟

来南极之前,我从不知道海能幻化出这么多种颜色。我看见晚霞从天边倾泻而下,把海染成金色;我也见过绿色的海,像是在白色荒漠里淬出的一块翡翠;当船队漂浮在翻滚着黑色浪花的海上,则有种在末日里狂奔的感觉。

搭上去南极的船,对我来说是一场逃离。毕业后的3年里,我一直没找到想从事的工作,对未来的生活也是满心迷茫。陷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如同一艘下沉的船,逃离是一场迫在眉睫的自救。

然而,上船不到10天,我的皮肤就开始瘙痒、皲裂,被船上的医生诊断为海水过敏,给我开了些涂抹的药。冰山折射的光穿透玻璃,将我的鼻尖照成蓝紫色,映衬出我溃烂的紫红色脸颊,新旧交叠的疤痕层次分明。

伤口难愈,一遇风就灼痛,严重时我还会发烧。过敏的人一般不会在船上久留,而我已经待了一年。我喜欢南极的偏远和冷清,因为这儿离我的家乡和不如意的生活足夠远。

我所在的渔船负责在南极海域捕虾,常年往返于南极和舟山之间,出行一趟需要20个月。应聘需要考取船员证,再交一笔3000元的中介费。我以高分通过考试,最终获得这份工作。出发前两天,我告诉父母我要去南极了,一个月工资一万多元。父母很满意,觉得我终于找了一份正经事做。

当渔船在一片轰鸣声中缓缓驶离岸边,眼看城市的建筑群逐渐变小,最后被拉成一条直线。我发现自己对陆地毫不眷恋,甚至享受这种与现实生活失联的感觉。

能逃离现实,首先得益于忙碌的工作节奏。

在船上,我先是被分配到厨房,后来又去冷冻室做搬运,忙碌时也参与绑船、挂包、编缆、捕网等工作。大家累得从不失眠,船翻了都能睡着。每到休息时间,我都累得睁不开眼,跌跌撞撞地摸回宿舍,倒头就睡。我感激这份辛苦的工作,让我没时间再去想那些陆地上的烦心事。

渔船在几百平方米的海域来回作业,我们把渔网撒下去,固定好,几小时后再用机器打捞上来,一次能捞40吨虾,然后打包、装箱,搬往冷冻室。渔船实行6小时工作制,每工作6小时可以休息6小时。这是一份体力消耗极大的工作,半年下来,我从170斤瘦到了125斤。

一艘小小的渔船,仿佛一个真空环境,很多社会规则都不复存在。我在这里肆意解放天性,这是我在陆地上从来不敢做的事情。

我厌倦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与嘈杂的人群中穿梭,按部就班的工作令我兴趣索然,复杂的职场关系对我是一种折磨。在陆地上,我需要费力地扮演一个能被社会接纳的人,这令我感到疲惫至极。

为了挣脱内心的枷锁,我不止一次冲破社会规训,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不符合社会期望的事情,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放弃成为一名厨师后,我曾独自前往新疆旅游,这种反叛给我带来了自由的快感。我尽可能去体验,滑雪、骑马、射箭、跳伞、徒步……仅一个月,我就花光了一年的积蓄,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留下。但我没打算返程,而是在当地果园打零工,摘了3个月苹果,一天200元。

从新疆回来后,一份去贵州六盘水山区支教的工作打动了我,南极的工作因为有不低的报酬,所以并未遭到父母的反对。但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份薪水,而是这遥远的无人之境能让我暂时摆脱控制。父母远在万里之外,即使再想伸手,最多也只能打个电话。

然而,即使逃到再远的地方,“桃花源”仿佛也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在渔船上工作的辛劳和身处南极的孤独感,时间一长也很难抵御。

渔船顺着太平洋西岸一路向南,抵达南极,单程耗时两个月。前往南极的兴奋很快被生理的不适冲淡了。我没料到自己会严重晕船。渔船一旦撞上大浪,房间里的东西就会纷纷掉落,在地板上来回滚动,人更是站不稳,只感到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持续几天后体力就变得极差。

2022年10月末,南极迎来极昼。两个月里,我所在的海域每天白昼长达20小时,太阳终日挂在头顶,白色的日光像火焰一样燎得人焦躁难安。我们的作息也变得紊乱,只能困了就睡,但睡觉时总会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昼夜和虚实都失去了界限。

无工可做的时候,我们强迫自己睡觉,一睡就是十几小时,醒来总是头疼。我整天躺在宿舍里读小说、看电影,直到把船长拷贝的50部电影看完了,自己带的小说也翻遍了。

我曾渴望把自己抛向虚无,最终发现彻底的孤独令人难以忍受。在条件有限的南极,渔船渐渐成为一座与外界失联的孤岛,这对有社交需求的人来说很难适应。

一年过去了,南极对我已经不再具有最初的吸引力。现在的我,不再总去甲板上望着远方发呆。再新奇的事物,天天看也就那样。极致的体验拥有一次就够了。在日复一日的单调中,我对陆地的向往又回来了。

一次,渔船遭遇了一年里最猛烈的风暴,船在狂风巨浪中摇摇晃晃,物品在房间里飞来飞去。那一刻,我以为渔船要完蛋了。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我抓紧床边的栏杆,脚底却一直打滑。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整天。真到了危急时刻,我才发现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这次事故,让我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由、轻盈地活着。我不想像一些老船员一样,在船上一待就是10年,被磨得毫无生气,无论是面对震撼人心的美景,还是险些葬身大海的险境,都表现出程序化的从容。这趟南极之旅还有7个月就要结束,我知道,自己必须下船了。

在我前25年的人生中,支教是我唯一怀念的经历。我终于体会到被爱、被需要的感觉。孩子们为了答谢我,总是从家里带来好东西,有时是10个土鸡蛋,有时是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也有父母外出买来的柚子、哈密瓜。结束支教后,我也总收到孩子们的问候,跟我打视频电话时,他们毫不掩饰心中简单、热烈的情感。在地球的一端漂泊一年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心系那个小山村。

在渔船上工作,我攒了18万元存款,足够我在陆地生活一两年。我计划回到陆地后先买一辆摩托车,环中国骑行一圈,最后回山区支教。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更坚定内心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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