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鱼
我大妈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我以前讲过她去地里干活,一路上见人就要聊几句。等到地里的时候,快晌午了。她干一会儿活,该吃午饭了,别人都荷锄而归,她不好意思马上走,就继续干。远远看去,这是个努力辛苦的老太太。等她干完活,回到家,已经下午一两点了。还没吃午饭,就将就。
她发明了很多将就饭菜,我也叫“一股脑”饭菜。比如她把各种豆子、蔬菜、肉类一锅焖在米饭里。在北方人还没有全面听过煲仔饭的时候,她古法炮制了煲仔饭。
你别说,她做的煲仔饭还非常好吃。
我跟爷爷奶奶吃过午饭,午睡醒来,正好饿了,再跟着她吃一顿。
那些年,我大爷在外面做工,中午不回家,我哥我姐我们全跟着爷爷奶奶吃饭,就剩她一个人,天天放飞自我。
她做的煲仔饭里的内容非常丰富,有一次她让我猜里面的一种肉,到底是什么肉,我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那个肉不大,很紧实,里面的骨头细小,尖利如刺,肯定不是什么大型动物,我猜是一种鸟类。
我从乌鸦猜到喜鹊,再猜到黄鹂布谷,都没猜对,最后她告诉我,是青蛙。
可不,青蛙的腿又细又长,常年蹬跳,全是小而紧的腱子肉。那是她在稻田里抓的,顺手煲在饭里了。
我还吃过她做的蚂蚱炒花生米,蚂蚱也是她在山上抓的,因为抓得不多,不够炒一盘的,就跟花生米一起炒。炒熟的蚂蚱站在花生米盘里,好像蚂蚱在吃花生米。
我们吃蚂蚱,蚂蚱“吃”花生米……挺好玩。
我还吃过她做的一种很奇葩的饺子馅儿——油条大白菜馅儿。她就地取材能力一流,有时候家里啥也没有了,就剩一根油条和一棵白菜,她就把油条剁巴剁巴,大白菜也剁巴剁巴,放点豆瓣酱,一搅和。再揉一球面,咕噜咕噜一擀,几十个皮一包。她吃饺子就像青蛙吞害虫,一口一个,吃得很香。
为啥放豆瓣酱?因为豆瓣酱里盐、酱都有了,她懒到连分别放盐和酱都嫌麻烦。
她做的油条大白菜馅儿饺子,也非常好吃。
她这饺子,其实也有秘诀,就是必须用猪油和馅儿,猪油香,浸入油条里,油条有肉味儿,且这“肉”不肥不瘦。
我奶奶每天看我午后吃她这些奇葩料理,十分无语。我偷偷捏几个给奶奶尝,奶奶拒绝。
有时候爷爷吃一个,他总是先一瞪眼,表示惊讶,再一吹胡子,骂一句:懒婆娘!
我大妈也炒菜,她炒菜更偷懒。
别人都炒辣椒炒芹菜炒菜花炒茄子,她爱炒红薯。她把红薯切成片,用油炒一炒,再放上掰成块的尖椒,小火一焖,焖熟了,红薯是面的,尖椒是软的,这菜辣中带甜味儿,甜中带咸味儿,香喷喷的。关键是既可以当饭,又可以当菜。
再说一个更奇葩的,她早年卖豆腐,大家都爱吃她做的豆腐和豆皮。我们清晨起床,她忙了半夜,豆腐已经做好了,我大爷总是从豆腐锅里给我们起出几张豆皮放碗里,每人发一碗,当作早餐。
这当然是顶级营养的早餐,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大妈却不吃这些,她吃豆腐渣。她养了几头猪,专门消化这些豆腐渣,她跟猪一起吃豆腐渣。
她做豆腐渣的办法是这样的:用羊油慢慢炒。
她那黏黏糊糊的豆腐渣在锅里翻来覆去,越炒越像泥,越炒越像拌石灰。这当然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只是这团泥,她只需简单加点葱蒜,就香气扑鼻。
沾她的光,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豆腐渣。
后来我长大了到北京,吃到一款帝都美食,惊讶至极。这美食跟我大妈做的豆腐渣,异曲同工。它叫炒麻豆腐。
炒麻豆腐,也是拿羊油炒啊炒,也是一团泥,也是很好吃。
总之,我大妈做吃的,就是一个原则,能省事就要省事,能糅合就要糅合,能简化就要简化。
最好把菜和饭结合到一起,最好不要占用两个碗,最好不需要把筷子挪出碗,最好一头闷下去是江河湖海,抬起头来已海净河干。
在这种食物观的指导下,她活得简单而纯粹,前些年很胖,需求大,吃得多。这两年老了,减少食物摄入,变得很瘦。
就算食量小了,她的原则依然没变……能少用一个碗就少用一个碗。
但就是这样图省事的人,也能招待几十个客人。这样的人自有她独特的办法。
她的办法就是死磕一道大菜。
我们这些人,还是很爱回农村老家吃饭,老家吃饭有气氛。我们一回去,就是几十口人,她就去买一个猪头,或者一条后腿,整个儿下锅,从早晨炖到中午。
一直炖着。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把这道大菜拆分成无数种吃法,比如猪舌头拌白菜,是道凉菜;猪皮拌黄瓜,又是道凉菜;猪蹄拌香菜,还是道凉菜。比如精瘦肉撕一盘配个蒜碟,是道热菜;猪嘴巴切一切配个醋碟子,又是道热菜;猪尾巴掰一掰蘸辣椒面儿,还是道热菜……再比如,带皮的瘦肉切一块,是个肘子;里面的骨头扒出来兑上水撒点葱花香菜,是道汤……
同一种食材,她能让你吃到不同风味。
这整合拆分能力,也是厉害。
还有就是她只管这一道菜,其他的她嫌累。你们想吃青菜?那就自己买,自己炒吧。
她用一种散淡的办法,凝聚着这一家子人。
每次我家聚会,都吃得很欢实,因为老太太的大菜很壮观,其余人的参与感都很强。
我对我大妈,以前一直有点嫌弃,内心深处认为她粗糙,不上进。成年后才理解,这未尝不是一种智慧。一种化繁为简的智慧。
她一生都在努力让自己轻松,并且她做到了。
仔细琢磨她那些偷懒,其实并不简单。至少她偷懒做的饭菜的口感是好的。她偷懒的原则是尊重了食物的特质,并用心研究它们。
那花生米炒蚂蚱,共有特性是需要油炸。她那款白菜油条馅儿饺子,看似无厘头,其实蛮搭。
一个人天然萌,天然呆,天然就有才,这是别人嫉妒不来的天资。
天然就散淡,更嫉妒不来。
天然散淡,就有天然散淡对应的命运。
我大妈每天乐乐呵呵,啥也不想,守法自然。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她天天都过这日子。
这也算一种天然通透。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是今天的我,我的每一个特性都来自哪里?
我身上也有这种散淡特质,我想这些都来自她。我身上还有很多其他特质,比如“矯情”,这一定来自我奶奶,比如彪悍生猛,一定来自我妈。还有一些诸如二呵呵、小执拗、爱哭、嘴碎等,估计都来自我的七姑八姨三叔二大爷。
一个人的气质里,住着一个家族的基因。
我爱今天的我,也爱驻扎在我身体里的这些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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