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天下乌鸦一般黑,几近废话,不黑能叫乌鸦?不过这句话说出来,不是好话。还有个成语爱屋及乌。看起来,乌鸦不是好鸟,可古人又说了,乌鸦有反哺之义,被称为“孝鸟”,集大恶大孝于一身,真咄咄怪事。
白居易大概喜欢乌鸦:“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写乌鸦没妈了,整夜叫唤,是鸟里头的曾子。曾子孝顺,山上砍柴时忽然心痛,奔回家,原来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有点焦急,想着他在家里就好了,咬了一下手指,他就觉察到了。
我们管乌鸦叫老鸹,它们的声音单一,哇哇。老鸹好像晓得人不待见它们,它们离人家远,做窩也好,找吃的也罢,都在远处,不像喜鹊的窝可以做在门前的树上,它们叫喳喳的,也吵人,但不像人说鸦噪,恼怒的口气。老鸹做窝像碗一样,露天的,虽然也衔草,但也会衔些柔软的东西铺着。
苏东坡在黄州,有一首诗写:“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东坡先生情绪低落,可乌鸦见着人上坟的黄纸,要衔到窝里去,春天来了,得生蛋,孵小乌鸦了。
我小时候捉过小老鸹,羽毛油油的黑,嘴尖尖的,动不动啄一下我的手,啄住不放松不说,还要试着拧一下,爪子也厉害得很。祖父教我莫砍冬天的树,莫打三春的鸟,一定要我把这只小老鸹送回窝里,那是老鸹的娃,娃不见了,老鸹着急嘛。
老鸹喜欢好大一群待在一起,黄昏时总要叫上一阵子,偶尔天黑之后,有一只哇哇叫着,像是一个晚归的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喊门儿,如同曹操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等它不叫了,嗯,感觉是回家了,莫名地就有点高兴。
我们那儿不说老鸹报凶,却说喜鹊报喜。“哎呀,我说今儿喜鹊在门前叫了一早上,原来是要来稀客呀。”这话一说,宾主尽欢。
唐时乌鸦也报喜的:“南宫鸳鸯地,何忽乌来止。故人锦帐郎,闻乌笑相视。疑乌报消息,望我归乡里。我归应待乌头白,惭愧元郎误欢喜。”还是白居易的诗,看见有一本书上的注释说,乌头白,马生角,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可这里白居易说“我归应待乌头白”,大约是说“等我老了就回来”?
学者顾颉刚编了一本《吴歌甲集》,里头有儿歌也是乌鸦报喜的:“老鸦哑哑叫,爹爹赚元宝,姆妈添弟弟,哥哥讨嫂嫂,姊姊坐花轿。”欢喜极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据说有白脖子乌鸦,我没见过,从前看《世说新语》有一则: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当时觉得奇怪,支道林是高僧,去见王子猷兄弟,王子猷就是那个著名的雪夜访戴的主儿。别人问:“你看王氏兄弟怎么样?”支道林说:“只见一群白脖子乌鸦,哑哑叫着。”这一则收在《轻诋》卷,有些口舌之争。问题是,几个穿白领子衣裳的浙江小伙子说浙江话,听不懂,也不至于像鸦噪啊。
后来买了一本《老学庵笔记》,陆放翁提到这一则逸事时说,古所谓揖,举手而已,今所谓喏,始于江左诸王,“哑哑”此为唱喏也。豁然开朗,原来王家开风气之先哪。
我一直觉得乌鸦最好看的时候是雪天,所谓“江山一笼统”的时候,“万径人踪灭”的时候,一群乌鸦飞来,落在雪地上,顾盼生姿,找点吃的。白是白,黑是黑,站在门里边,大气不出,看它们走来走去,想着东坡的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等它们飞走了,踏雪去看,像是画了一地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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