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包法利夫人》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艾玛这个女性形象。一开始,作者没有把她作为一个重点人物来叙述,感觉她是隐藏在夏尔·包法利先生的身后,突然跳出来的,跳出来以后灯光就一直打在她身上了。
包法利是在帮农场主接断腿的时候与艾玛第一次相遇,人物相遇的契机和事件并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艾玛以她的“手”出场:“她指甲如此洁白,使夏尔感到惊讶,指甲光亮,指尖纤细,剪成椭圆形,比迪埃普的象牙还洁净。可她的手并不算美,也许不够柔和。”然后艾玛的“眼睛”出场:“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由于睫毛的衬托,棕色眸子变成了黑色。她的目光朝你瞥来,大胆坦率,天真无邪。”
我想福楼拜先生无意让艾玛的手成为一个故事的隐喻,但是对那只手的描述多少可以看出一点阴影:艾玛的手会给她自己,会给包法利先生缔造什么样的命运?
艾玛这个人物形象一出场就是带有悬念的,福楼拜先生简单几笔就把艾玛身上的矛盾性格点出来了。他说艾玛喜欢教堂是喜欢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欢音乐是喜欢那些你情我爱的歌词,喜欢文学其实是喜欢文学的浪漫和刺激,这寥寥数笔不仅交代的是虚荣心,也把这个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心勾勒了出来。艾玛少女时代进过修道院,在修道院别人侍奉上帝,她却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说,她就是在这样一股叛逆的暗流中长大的,这种天性使她想做贤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后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
从整部小说来看,艾玛的悲剧命运就是在这场门当户对的婚姻中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初在这段平静的新婚生活中,艾玛得到的只是一种安宁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这位所谓的痴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福楼拜写了句非常精彩的话:“对夏尔来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艾玛的一条丝绸衬裙。”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男女关系是不对称的,也是危机发生的土壤。
小说中描写到燕子号马车,一次次来往于荣镇和鲁昂,来往于宁静沉闷的小镇和大城市之间,艾玛的堕落轨迹也是像这辆马车,不紧不慢,来往于家庭和情人之间。艾玛的内心世界是随着婚姻显示出乏味的本质后,一点点骚动起来的。在到荣镇以前,艾玛还没有厌倦她的生活,勇气还没有被自己和男人培养起来。但艾玛不安定的心注定是要寻找风暴的,只是在等待相应的天气;另一方面,莱昂和罗多夫这两个男人也在等待那样的天气,他们遇见艾玛就是遇见风暴。
在《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中,围绕着艾玛,始终是有男人在她身前身后徘徊的。从人物关系的安排看,艾玛与包法利先生的夫妻关系是从头到尾的骨架,因此包法利先生始终是在她身后徘徊的男人;而莱昂和罗多夫是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他们的来来去去,每一次都在推动故事发展,也改变了艾玛情感世界的色彩,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黑暗,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男子的来来往往最终是要把艾玛带到深渊里去的。
小说后面不再写艾玛的手了,但我们似乎看见了无数双手,在把她往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拉。从财务指标上看,商人勒合先生的手是最黑的:他不停地用艾玛喜欢的奢侈的衣服、窗帘、花边诱惑她,并给她赊账,为了利润,他把一个小镇医生的妻子培养成了购物狂。从情感指标上看,两个情人的手是冷酷的,也是置人于死地的:莱昂的手虽然还揽着艾玛,但索取完以后就推开了;罗多夫目睹着艾玛的堕落,他干脆把手插在口袋里,采取袖手旁观的政策。最值得注意的是包法利先生的手,那双手在艾玛的悲剧中有没有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可以从头开始探讨。
包法利先生是个昏庸的男子,作为艾玛的丈夫,他从没了解过妻子,换句话说,甚至读者都比包法利先生更了解包法利夫人。他从开篇率先进入小说,然后在后面慢慢退却,一直像一个幽灵徘徊在艾玛身后,他和艾玛是一对夫妇,却构成了奇特的互为阴影的关系。
读者往往惊讶于包法利先生对艾玛超常的容忍,但是请注意,那种放纵和容忍对艾玛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小说中提到一句话:艾玛看著包法利先生,总觉得他的目光是那么无辜,那么爱她,她感觉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所以我说,包法利先生的手也是伸向艾玛的,“拿着一条鞭子”,以爱和仁慈的名义抽打艾玛。也可以说,这手对艾玛的放任自流来得很微妙。在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最终死在了花园里,他的手又出场了,死时手里还抓着艾玛的头发,我们可以说他抓着对妻子的爱,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抓着的是自己的财产呢?
当然,说别人的手上有多少罪恶,不如说艾玛自己的手是一双自取灭亡的手,这更加令人信服。无须掩饰的是,随着故事的深入,艾玛这个女人渐渐地令人痛恨起来,我们如果试图总结艾玛身上的性格和品质特征,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似乎适用于所有女性(包括男性),是人性中正常的内容,不应该那么致命,不是那么邪恶,可是福楼拜先生描写的是在适当的社会条件下,所有人性之花都在尽情开放,包括恶之花,它也可以尽情开放。所以说,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我们看见了一棵寻常的人性之树,这树上却开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
小说的最后,其实很多人手里都是拿着把匕首横在艾玛的头上的。小说的结局大家应该比较清楚,包法利夫人家里破产,负债累累,最后选择自杀了结自己。最后艾玛服了砒霜。我觉得这是在乱剑穿心的情况下的必由之路,一个女人向世界无休止地索取,发现一无所获,而且负债累累,终于自己结束了生命。付出生命是用来逃脱,也是用来忏悔的。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为她设的墓碑非常令人回味,墓碑上写道:“不要践踏一位贤妻!”我想这不是作者在墓碑上设置了一个讽刺的结局,事实上福楼拜先生已经变为了包法利夫人,让他对艾玛的一生作出总结,恐怕他总结出来的是一对对无休止的矛盾:艾玛,就是无休止的矛盾,就是无休止的人生的难题。
我觉得这部作品伟大,不在于艾玛这个人物的伟大,也不在于这个故事的伟大,事实上,伟大的是福楼拜先生,在一百年前写下了一部关于人性的矛盾之书。人性的矛盾之书也是人性的百科全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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