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和

转载 网络  2024-10-08 20:38:02  阅读 145 次 评论 0 条
 

徐国能

在坐具庞大的家族中,我对“凳”情有独钟。无论圆的高凳、矮的方凳、带着浓厚土味的长凳,乃至小公园里的石凳,都是那么朴拙、稳固而具有喜感。我没法忘怀儿时坐在老家屋后的小板凳上,一边帮妈妈拣空心菜,一边看着矮檐滴下雨滴的光景。“凳”有一种亲密的群体感,仿佛总是三五个聚在一起漫话家常似的,“闲坐赌樱桃”的庭闱,“相对坐调笙”的深闺,那些浪漫情事料想都是坐在绣墩,也就是披了纨绮的鼓凳上发生的,促膝漫话是“凳”无法取代的美学风味。可惜凳是没有靠背的座椅,适合短暂休憩,不适合长时间工作。要知伏案终日,为的便是了却公事往后一靠的一刹那,如果没有一个坚牢的椅背,人生便不知何以为继了。

我们现在习惯高坐,膝关节弯曲九十度便觉不自在,因此“椅”是很有必要的,但至少在宋代以前,椅子是可有可无的家具,大家席地而坐,高贵的名流或置锦榻,沉思的哲学家则身倚几或背靠隐囊,但放低身子贴近自然的姿势都相同。物我的无间,天地一体,就像童年,万物都能是我的坐具:河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伐去枝干的老树桩、爸爸的肩头妈妈的腿上,甚或一级月华石级、一片露湿青草、一架风中摇曳的秋千……都曾那样亲切地容纳过我。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坐”也带着一点拘谨。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的形式,便是将该物从溷浊的原初所区离出来的重要指标,黏土烧成了素碗,在情绪及意义上便与山里的高岭土不再相当,虽然它还是要回归泥滓的。人仿佛也是如此,明白了何者能坐,何者不能,我也渐渐脱离了原初的我,少了天真,成了一种固执、僵化的形式。于是,公交车上留下汗湿的椅皮、公厕里的马桶垫圈、有洁癖的姐姐新铺好的床,这些都成为心与身的禁忌。

而对某些位子的向往,是中学以后的事。我们那“升学班”教室的座位,不像《水浒传》里的聚义堂是排定就永远定了,而是按每次月考成绩重新编次,老师认为这能让所有人提高警觉,保持竞争。永远坐在边远角落的我,始终观看着全班三把最重要的椅子,如何在几位资优生之间流转迁变,悲喜交叠,慢慢也就明白了“争席”这回事。“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原来人生艰辛的历练与清苦的超脱,也不过就是几把椅子之间的事罢了。

看那世间,背高面宽,瞵视昂藏的大皮座椅,总以其傲慢之态俯临众生;初进用的小员,往往只得一寒素小椅,而且总是那么摇摇欲坠。荒谬剧大师尤涅斯科的名剧《椅子》,用整个舞台排列整齐却始终空着的椅子,嘲弄了人们自以为是的存在意义,名位与其象征原来只是心底的虚妄罢了;倘若人間真是如此,我们每日汲汲营营下的劳顿身心,究竟应该安坐何处?

古代为席地而坐的人设计了一种靠背,称为“养和”,让人在俯读圣贤书时,偶尔可以后倾,一解腰背疲劳并仰视天际,看那白云之飞驰倏幻,看那日光之悄悄消逝,进而明白了怡养道德的性命之学,在淡泊的坐姿中齐物逍遥。因此我想准备一席蒲团,并用往事与诗为自己编织一座“养和”,这样的一把椅子,或许最接近我已回不去的童年,那随意坐在风中而无限开怀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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