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扇形地带

原创 网络  2017-11-21 11:04:07  阅读 1251 次 评论 0 条


作者:鲍尔吉·原野    来源:原创文章

  王 三
  我来草原已入9月本应该翠绿无边的草原褐黄无边,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来,一看窗外眼泪就下来了——土地跟冬天一样,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苏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种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绿得抢眼,跟夏天一样。院子里有机井。

  头一天早上,我被骂声吵醒。一个女人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饭的妇女手指着天空骂,脸涨红,用围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大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来了?也可能贼偷了厨房的东西,跳墙跑了。

  早饭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齐的咸菜条。女厨师忙着上茶、端包子,我想问王三的事,没好意思张口,兴许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呢。

  吃完饭,到菜园溜达。红砖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硕。畦子外边的青草快枯死了,闭眼睛等咽气呢。从开春到9月,这儿没下过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长得都好,扑扑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国家干部,人到这儿都想当菜被种上。

  再看,畦子里晾着打开的西瓜,白瓤就开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红瓤扔的。在乡下,败家子才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宽绰。红砖墙围着一排天蓝色彩钢瓦屋顶的房子。出太阳前,几百只雨燕在彩钢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脑袋对着院子,好像特听话。墙边种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盘的瓜子少了许多,露半拉白脸。

  傍晚,我在屋里点燃艾草,准备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骂:“有种的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臭养汉老婆王三,你个挨刀的货!”

  王三是女的?当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个女同学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没人。这一阵儿,苏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来上班。我尽视野扫视从大门到菜地到办公室到简易厕所的大院之内,没人啊,只有一排喜鹊站在高压线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许这个女厨师有妄想症,独自说话。我耐不住好奇,出了门。女厨师见我,羞涩而灵巧地转回自己房间。她四十出头,还会羞涩几年。

  大片的火烧云在西天布阵,预示明日又是无雨的晴天。喜鹊像跳水一样从电线上钻下来,在墙根奔走。公社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王三看来挺阴险,不现形,却没停止骚扰活动。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来,见女厨师用铁锹端两只死喜鹊往外走。

  我问咋回事?

  我药死的。

  你咋还药喜鹊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帮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祸害得不像样了。

  噢,喜鹊干的坏事。

  她把死喜鹊扔到公路边的垃圾堆上,说,可惜没药死王三这个坏种。她拿铁锹头往高压线瓷壶上指,那儿站着一只大喜鹊。

  王三是喜鹊啊!

  对,我给它起的名。它是这帮坏喜鹊的头子,指挥喜鹊往下冲、上墙、祸害瓜菜。都旱这样了,还祸害东西,真不要脸。

  王三认识你不?

  认识。你说它不要脸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晒的衣服叼下来,拿爪广踹、拉屎。它跟我记仇了,报复我,还站窗台上隔着玻璃朝我瞪眼睛。它们嗑瓜子不吃仁,光嗑,这叫啥玩意儿!

  没过两天,女厨师撒在墙根川农药泡过的菜被一只溜达进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厨师用工资赔了羊,被辞退回家。

  这个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与我对视几天之后飞进院子,甚至到我身边散步。我对它说,你害死了你的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厨师下岗了。

  王三像在沉思,尾巴翘起来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纯黑,有宝石的浅蓝色泽。

  我忘了问女厨师,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只喜鹊哪—点像王三。

  你到过月亮吗

  女厨师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萨仁其其格。她是扎兰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上这儿当临时工。

  萨仁其其格娇小本色。我的意思是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过大学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纯净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问她:你到过月亮吗?

  她认真回答:没去过。

  一次也没去过?

  一次也没有。

  特认真。我说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实不用想这么长时间),说:是。

  女厨师做包子,萨仁其其格做馅饼。这馅饼特别好吃,有劲。我知道以“有劲”说馅饼不达意,但吃着确实有劲。

  我吃了三顿馅饼,对萨仁其其格说,你做的馅饼真好。

  她笑着点头,好像示意学生——你答对了。

  怎么做的?

  肉干。

  肉干能做馅饼?我觉得有点离谱。她领我到厨房,一根绳子上挂一串肉干。我摸一下,比铁都硬。

  你怎么剁馅?

  用石头砸。

  简直没听说,用石头砸。不过菜刀也剁不了这样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块腌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块鹅卵石,沾着肉干的末。

  这几顿的馅饼都是你拿石头砸的?

  她点点头,年头越长的肉干做馅饼越香,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块角瓜大的鹅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觉得我的胃充满了内疚,吃—个小姑娘用石头砸出来的馅饼,还说有劲。

  —斤鲜肉煮熟剩四两,晒成干连一两也不到,太浪费了。我说以后不吃馅饼了。

  她说没关系,肉干是她从家里拿来的。

  —个人从家里拿肉干给苏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我问:为什么?她眼里闪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诗人。

  在蒙语里,诗人这个词比作家尊贵,不光说文体,还意味着纯良。腾格尔对别人介绍我,也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诗人”,我说不是他不听。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只写一点散文。

  你是诗人,萨仁其其格说,中学的蒙文课本里有你的诗。蒙古人把喜欢的作品也叫作诗篇。

  我默然。就算诗人,也不能挥霍牛肉干,我不成王三了吗?她的肉干砸成末,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葱拌馅,确实好吃。

  老师,我哥哥想见你,她仰脸说。

  来吧。她掏手机,兴奋地说了一通。3个小时后,她哥到了。哥哥脸上的皱纹像被风沙吹成的丘壑,岁数几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装破旧。

  肉干是哥哥给的,让我给你做馅饼,妹妹说。

  哥哥笑笑低头,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饭了,还是馅饼,他们俩吃大米饭。我问,怎么不吃馅饼?他们说不爱吃。我心里明白,这是蒙古人的礼数,不跟尊贵的客人同饮食。我更加内疚。

  吃完饭,哥哥说回去了。他骑马走四五十里地专门看我。分手时,他站着认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画,笑了,挺满意。

  萨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门外,回来说,我哥说你的诗比一车肉干都值钱。

  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问题了,我想了很长时间。且不说我写的作品马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干。蒙古牧民有一种独特的观念,他们觉得,文学艺术家为大家创造了公共财富,每个人都应该报答他们。这让我有点抬不起头来,回去得学习写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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