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早餐清清淡淡,午餐随随便便,晚餐汤汤水水,却尽显鲜味、风味和口味……
皇帝思美味
乾隆皇帝爱下江南,每去一次,都忙坏了大臣富商们。这年春天,乾隆又宣布要南巡,摆驾扬州。
消息传来,扬州府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盐商们各显神通,争相接驾。其中有个姓汪的盐商捷足先登,不知用何手段,竟让乾隆答应到他的“湖山草堂”小憩一日。
汪盐商知道,只要接驾接得好,皇上一高兴至少要赏件黄马褂,没准还能赏个官当当,那自己便可成为盐行的龙头老大了!
他也心知肚明,皇上南巡,无非就是借机出来,溜一溜透透气,所以看好、听好、玩好、吃好是最重要的!说到玩乐,那不是难事,他这座“湖山草堂”,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应有尽有。且草堂紧邻扬州名胜瘦西湖,登楼便可将湖光山色一览无余!草堂里还有自己家养的昆曲班,都是名角名旦,定会让皇上耳目一新!难就难在招待皇上的吃喝上—百人百味,只不知皇上的胃口喜好如何?
汪盐商只得找到皇上的心腹沙太监。只听那沙太监长叹一声,说:“实不相瞒,皇上常感慨不知天下美味如何?他最嫌烦的就是宫中御膳,说‘华而不实、淡而无味’!”
汪盐商眼瞪得似铜铃一般:御膳可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御厨们又都有惊天绝技,还怕烹调不出天下至美滋味来?
沙太监又提醒道:“此次皇上就是听说天下美味在扬州,铁定了心要饱尝一番,可这几日总督、巡抚他们招待皇上的菜肴都不称他心意。这回就看你的了!”末了,沙太监向汪盐商提了个建议,“你最好还是向尚膳正鄂尔昌打听打听,他专门负责皇上的膳食。”
汪盐商又急忙托人送给鄂尔昌千两银票。鄂尔昌忙里偷闲同他匆匆见了个面,不阴不阳地说:“皇上的胃口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什么猴头燕窝之类的皇上都吃厌了。一日三餐嘛,只要早餐清清淡淡,午餐随随便便,晚餐汤汤水水就行!”说完,拂尘一甩,转身走了。
秀才献美味
鄂尔昌的一番话令汪盐商如入云里雾中,好不愁闷:怎样才能让皇上尝到美味呢?这一急,他想起一个人—自己府中的毛举人。这毛举人本是才学满腹的绍兴学子,进京赶考途经扬州被这儿的美食迷住,竟不去赴考了,就地当起了汪盐商的幕僚,品遍了扬州的名菜小吃。
平日里,毛举人除了有一肚皮“美食经”之外,对其他大小事务都不太上心,汪府的同行们都瞧不起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老馋猫。可今天,没想到这老馋猫倒派上了大用场了!
汪盐商立马叫人请来毛举人。那毛举人难得这么露一回脸,顿时来了兴头,伸出了三根枯枝似的手指头,道:“老爷,毛某几十年来食遍佳肴,对美味自然略知一二。您可知松软焦脆酥嫩肥浓滑—此‘九滋’乃食之滋味;酸甜苦咸辛香—此‘六味’乃食之本味,而食之美味就尽在这‘九滋’和‘六味’揉搓在一起,从而形成的鲜味、风味和口味,此乃美味的最高境界!”
汪盐商忍不住打断他的酸文:“你直说了吧,怎么才能让皇上吃到美味?”
毛举人依旧摇晃着三根手指头:“不妨早餐让皇上品个鲜味,尝尝咱们扬州的‘春三鲜’:豆腐衣包笋、焖烧老蚕豆、清蒸刀鱼。豆腐衣包笋要用大东门豆腐店天不亮揭下的第一张豆腐皮,佐以郊外观音峰下正萌芽的竹笋。豆腐皮切成卷,竹笋旋成片,用武火一煸便包成了团,鲜呐!
“焖烧老蚕豆,则要命人快马加鞭,采摘邻府没下秧的下灶蚕豆,粒大饱满、皮薄味正,在紫砂罐中连荚焖煮之后,鲜香满口!
“至于清蒸刀鱼,不妨夜半即命渔夫驾艇出江,划至上游江焦山下急流之中。艇中要备好锅釜柴草,厨师和刀工随时等待。捕得刀鱼后剔净,汤料连同刀鱼放入釜中。如此一来,待小艇抛锚靠岸,正好汤沸鱼熟,入口即化,鲜美无比!这春三鲜岂不就是鄂尔昌所说的清清淡淡?”
汪盐商闻所未闻,鼓掌称妙,随又问:“午餐呢?”
“午餐嘛,”毛举人还是摇晃那三根手指头,“那就做‘三头’—清炖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要做出‘三香’—肉香、蟹香和菜香;扒烧整猪头要做出‘三品’—咸中品香、香中品甜、甜中品咸;拆烩鲢鱼头则要做出‘三滋’—嫩、肥、浓。让皇上品品咱们扬州菜的风味!”
汪盐商忍不住又连声叫好:“晚餐呢?”
毛举人淡定地说:“晚餐只需请到瘦西湖畔‘一碗汤汤馆’掌勺子的管大一个厨师就行了!”
见汪盐商有些愕然,毛举人三根手指头举得更高:“不是说晚餐汤汤水水就可以吗?这管大做得一手好汤菜,他的骨董汤、鱼糊涂汤和清汤鱼翅都闻名天下!管大还有绝活,他能根据一个人的身姿体态、年龄籍贯等特征,准确判断出这个人的口味喜好。到接驾那天,老爷不妨叫管大悄悄看一眼皇上,保管他做出的三汤符合皇上的口味!”
汪盐商是彻底服了:“毛举人,你真是个老馋猫!皇上那天的三餐就全交给你了。你这就去账房支银子,爱支多少支多少!”
三次坏美味
乾隆终于大驾光临“湖山草堂”,汪盐商陪着小心忙碌了一天,送驾时扯住沙太监,悄声打探情形。沙太监告诉他,皇上今日看的、听的、玩的都很好,只是仍对吃不满意,说没尝到什么美味!
汪盐商惊得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当即传来毛举人,一顿臭骂:“你给皇上整的美味呢?”
只听那毛举人连连叫屈,又伸出他那三根枯瘦的手指头,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
早餐时,小厮正要将“春三鲜”呈上去,不曾想鄂尔昌却拦住了,手一挥叫过来几个跟班的太监,用个银叉子将豆腐衣包笋剥开分离,又把老蚕豆也全剥了荚,至于清蒸刀鱼,他们几人又换用银筷子戳了好几下,最后才端过去给皇上食用。
毛举人抱怨道:“老爷您想,豆腐衣包笋须裹在一起才好聚其新鲜;焖烧老蚕豆也须自个儿啃荚尝豆,方能品出其鲜香;而清蒸刀鱼这么一戳,已成了烂鱼,哪里还有丝毫鲜味?可鄂尔昌却说这是御膳前要验毒的规矩,叫验膳!”
“午餐呢?”
“午餐更惨。‘三头’已经做好,鄂尔昌来到厨房,翻翻眼珠,说盛‘三头’的盘器不可用,须用有龙凤花纹的盘器才符合御膳的规矩,命小太监换了盘器。
“这么一折腾,‘三头’凉了,鄂尔昌便说上笼再蒸一蒸,不然皇上闹肚子怎么办?老爷您想,‘三头’本就是煮、炖、焖、蒸做出的,口感已是恰到好处,可这么再一蒸,岂不全都散架稀烂走了味?”
汪盐商气得一跺脚:“晚餐呢?总不会把管大的三汤也蒸了吧?”
“小老儿吸取上两餐的教训,早早从鄂尔昌那里讨来有龙凤花纹的御用紫砂罐,一一将汤盛好。可那鄂尔昌竟然差人先尝了几口,又干脆抓起红砂糖,每个紫砂罐里各撒一把——糖是败味之物,汤中用红更是着色大忌,管大的三汤全完了!小老儿忍不住叫嚷起来,鄂尔昌竟一巴掌打过来,说小老儿没资格同他说话。还说后天中午在扬州府明月楼请老爷您,有话要对您说!”毛举人说完,那三根手指头忍不住去捂着肿胀的脸颊。
这鄂尔昌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汪盐商心里不由又七上八下的。
不得吃美味
两天后,汪盐商如约来到明月楼。鄂尔昌早已独坐在雅间里,面前摆着一桌子佳肴,一见汪盐商便笑脸相迎:“皇上斋戒,无需我这个尚膳正侍候,难得偷得半日闲,咱俩唠唠心里话,趁便也还你的人情!”
随即鄂尔昌又吃又喝,连赞扬州菜名不虚传。
汪盐商哪有心思陪他吃喝,酒过三巡便忍不住问道:“鄂大人,不知汪某这几日接驾有哪里处置不当,还请您直言解惑……”
鄂尔昌酒杯一放,道:“早知您要有这一问的。待我给你讲个太祖爷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原来,明末,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在关外浴血奋战几十年,终成气候,建国称帝。可开国不久,朝臣们发现努尔哈赤渐渐迷恋美食,对朝廷大事越来越不感兴趣。
幸运的是,汉臣范文程有一次在朝会时,给努尔哈赤讲了春秋时的齐桓公,贪图美味宠爱厨庖,以致国乱身死的故事。努尔哈赤听了幡然悔悟,同时对管食膳的大厨警觉起来,把他抓起来细审。果然,那大厨是明朝派来的细作,任务就是用美食美味让努尔哈赤沉湎于安乐之中!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要杀掉那大厨。为了活命,大厨哀求道:“皇上且慢,小臣能让您沉溺于美味之中,也能让您和后世的皇帝不再沉溺于美味,一心治理天下!”最后,努尔哈赤赦免了大厨的死罪,并任命他为第一任尚膳正。大厨见努尔哈赤心胸如此宽广,便转而死心塌地效劳,制定了一套严格的皇帝御膳制度,代代相传下来……
汪盐商听得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说尚膳正的职责,就是让皇上吃不到美味?”
“对!”鄂尔昌道,“乍一看,御膳用料精宏,品类繁多,确能体现皇家气派,但每一道菜用什么料,用多少,放哪些佐料,火候如何等等,第一任尚膳正早作了明确规定,丝毫也不能变动,再高明的厨师也难发挥水平。再者,他还为皇帝量身定做了一套堂而皇之的用膳规矩,比如验膳和尝膳,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吃菜不许过三匙’—无论哪道菜,即使它再可口,皇帝都不能连吃三口,否则膳桌上将永远不会有这道菜了!这么一来,谁都不晓得皇帝的口味,既不能投其所好,也不能轻易下毒。你想,这么多的用餐规矩之下,皇帝能尝到美味吗?”
汪盐商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最后,鄂尔昌酒杯一放,话题一转:“汪老爷,今日这桌酒宴,点的全是你们扬州菜的佳肴名品,把你那张千两银票花了个精光—实在是你请我呢,鄂某多谢了!但看得出,你吃得味同嚼蜡。可见味从心生,人要知足,贪欲太多也是品不出美味的!”言毕,他哈哈一笑,一拍桌子,拱手告辞。
此时,偌大雅间,只剩下汪盐商一人呆坐在宴席前,对鄂尔昌的一番话回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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