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腥风、危机四伏的战乱年代,面对一个从天而降的重伤小兵,一群小人物做出了最朴素也最勇敢的抉择……
1. 不速之客
194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特别炎热,二牛和媳妇秋叶吃过晚饭,汗珠还不停地从脸上滚落下来。秋叶见儿子小牛已经入睡,就来到院中,往大木桶里添了点水,想洗个澡解解乏。她脱了衣服,钻进水桶,闭起眼睛,只觉得一阵舒畅。
过了片刻,秋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丈夫二牛拿毛巾来了,眼都没睁,说道:“放桶里吧。”
对方没答话,秋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看,眼前这人的个头比二牛矮不少,他不是自己的丈夫!秋叶立刻喊了起来:“流氓啊,流氓,当家的,有人偷看我洗澡!”二牛听到呼声,从屋里飞奔出来,一看,院中果然有个陌生人正扶着木桶瞅自己媳妇呢。二牛不禁血往上涌,抡圆拳头就想把对方打个满脸花;不想拳头刚送过去,还没挨着人,只听“扑通”一声,那人已摔倒在地上。
秋叶慌忙穿了衣服,满脸通红地说:“当家的,快把大门关上,别让邻居看笑话。”
二牛把大门关了,怒气未消,提着“流氓”的衣领子就往屋里拖:“娘的,敢耍流氓,老子今天好好修理你!”二牛这一用劲,就觉得手上有些滑腻腻、湿漉漉的,难道这流氓刚从河里出来?待把人拖到屋里,拿过油灯一看,二牛不禁变了脸色,只见这人的身上脸上全是血,翻着白眼,样子惨不忍睹。突然,二牛觉得屋里充满了血腥味,再看自己的右手,全是污血!
秋叶吓得躲在二牛身后,浑身发抖。二牛勉强稳住心神,俯下身,把油灯往这人脸上凑了凑,瞅了半天,回过头来对秋叶说:“娃他娘,是个小兵。”
秋叶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个“八”的手势,低声问:“是这个?”
二牛点了点头:“嗯,瞧穿的军装,是个八路呢,好像是被弹片炸的,看样子快不行了。”
秋叶心跳得厉害,问二牛:“那可咋办?日本人说,谁藏了八路,全村都得受牵连。”二牛又看了小兵一眼,咬了咬牙说:“日本人早晚要完蛋。去,拿几块毛巾过来。”
二牛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给小兵擦了擦血迹。看得出来,这士兵非常年轻,也就二十来岁。二牛又指了指厨房,秋叶点点头,赶紧生火熬了几碗米粥,小心地给小兵喂下。到了半夜里,小兵醒了过来,可他的喉咙好像受了伤,说不出话,双手却一直比画着。
二牛知道小兵这是要交待什么,就拿来一张纸,可是二牛一家人目不识丁,家里连支笔都没有。小兵就用手指蘸着鲜血,哆嗦着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二牛和秋叶大眼瞪小眼,那几个字犹如天书一般,半个都认不出。
秋叶瞅瞅熟睡的儿子小牛,眉头拧成了疙瘩:“小牛才四岁,还没念书,也不识字,怎么办?”二牛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天你拿着这张纸,叫上过学的小孩认。”
秋叶点了点头,忽然又摇头道:“不行,小孩的嘴没个把门的,用血写的字会招来是非。”
秋叶虽然不会写字,可脑瓜挺聪明,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拿出那张写着血字的纸,瞅了半天,觉得记牢靠了,就划了根火柴把纸给烧了。然后秋叶找到了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把他叫到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小兵写的那几个字。小孩瞅了半天,摇了摇头说:“不认识,先生没教过。”秋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正在发愣,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写这几个字干什么?”
秋叶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来人是村里的土郎中周卡莫。自己想事想得出了神,竟不知周卡莫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慌忙掩饰道:“哦,没、没啥,写着玩的。”
周卡莫瞅了秋叶两眼,怀疑地问:“写着玩?小牛他娘,你啥时候会写字了?”
秋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这哪是字啊?我、我画着玩呢。”说着忙用脚在地上一阵乱踩,把字迹给抹没了。
周卡莫虽然也不识字,可他的儿子上了几年学,识的字数巴数巴也能装一筐。他回到家,觉得这事挺蹊跷,好在秋叶“画”的那些字他还记得两个,就把儿子叫到院中,自己拿了根树枝,凭着记忆,把那两个字“画”了出来。儿子往地上瞅了半天,说出了两个字,周卡莫一听,吓得差点瘫坐在地。
再说秋叶回到家,二牛忙问她字认得怎样了,秋叶懊恼地说,字没认出来,反倒叫周卡莫撞见了。二牛一听,急得直拍大脚:“坏了坏了,周卡莫鬼精得很,他不识字,可他娃识字啊!”
秋叶咬了咬嘴唇,说:“他不一定记得字怎么写。”
二牛急得直跺脚:“你能画出字,他就不能?这事要坏。”
秋叶也急了:“那可怎么办?”
两人正在着急,这时,院子的大门被敲响了。二牛给秋叶使了个眼色,两人忙把安置小兵的木床抬到了后屋,接着秋叶来到大门前,轻声问:“谁呀?”
门外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我,周卡莫。”
秋叶的心“咯噔”一下,吓得两腿发软,她哆嗦地问:“什么事?”
“大事,天大的事!快开门!”门外的声音很急切。
秋叶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这门开还是不开?
2. 风波陡起
秋叶正在犹豫,二牛也来到了门边,他看了一眼妻子,咬咬牙,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周卡莫闪身进来,随手就把大门关了。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家里没人吧?”秋叶瞅瞅二牛,没吱声,二牛瞅瞅周卡莫,也没回应。周卡莫叹了口气,说:“我是问,没外人吧?”
二牛不知周卡莫什么意思,就支吾道:“你有什么事?”
周卡莫把两人叫到屋里,卷了根旱烟,“吧吧”抽了两口,却不说话,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二牛忍不住了,试探地问周卡莫:“你来,到底有啥要紧的事?”
周卡莫猛吸几口烟,小眼睛眨巴眨巴,说:“你们两口子都不识字,可小牛他娘咋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呢?还叫小孩认。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回到家,把那字给娃画了出来,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字?”
二牛和秋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齐声问:“什么字?”
周卡莫的表情很是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埋人!”说完,他斜了二牛一眼:“人命关天啊,说实话吧,是谁杀了人?”
二牛一下愣住了:“啥字,埋人?不会弄错吧?”周卡莫摇了摇头:“不会错!”
这下,二牛脑袋绕不过弯来了,小兵写“埋人”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死了后叫我们帮着埋?这事儿他不说,别人也不会不管呀,他为啥那么急切地用血写字?埋人,埋的到底是谁?
三个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这时,后屋突然传来“当”的一声响。周卡莫打了个激灵,问:“谁?”
二牛和秋叶互相看了一眼,二牛勉强笑道:“是俺娃小牛。”
周卡莫看看这两口子的表情,想了想,就大声喊道:“小牛,快出来,大爷给你带苹果来了。”话音落地,后屋却半天没有动静,周卡莫不禁一笑:“肯定不是小牛,小牛听说有苹果吃,能飞过来。”
说着,周卡莫站起身,大步流星往后屋走去,二牛和秋叶赶忙去拦,却来不及了。刚到后屋门口,周卡莫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跨进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屋角的小兵。周卡莫愣了半晌,小声问道:“是个八路?”
到了这步,二牛只能点点头,秋叶连忙说:“他大伯,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周卡莫叹了口气,就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二牛说了小兵的来龙去脉,周卡莫不禁一拍大腿:“二牛,你真糊涂啊!就这样把人藏屋里?”二牛瞅了一眼小兵,说:“人还没断气,说啥也不能把他扔出去啊……”
周卡莫道:“谁让你扔出去了?我是说,这事得考虑周全,要是鬼子来搜村,这么大的血腥味……到时候,全村人的命可就都保不住了。”二牛瞅瞅周卡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周卡莫沉思了片刻,说:“你们在家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转身出了院子。
周卡莫这一走,二牛和秋叶心里可就烧开了锅:一会儿后悔不该放走周卡莫,万一他去日本人那里告密可咋办;一会儿又指望周卡莫能和自己一条心。两人正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周卡莫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拎了个小包,打开一看,包里的东西还不少,有药丸,也有草药。二牛和秋叶这才放下心来。
周卡莫把草药煮成汁,给小兵全身上下擦了一遍,真是神了,那满屋的血腥气顿时没了。接着周卡莫又给小兵喂下几颗药丸。忙活完了,他坐在一边擦汗,二牛就问:“你看这兵娃娃还有救吗?”
周卡莫摇了摇头:“你看他全身都是血疙瘩,大概撑不了几天了。这药吃下去,只好听天由命了。”
小兵这几天一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吃下药不久,他又醒了过来。周卡莫就和二牛两口子商量,得把“埋人”的事说清楚。二牛就去找纸,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周卡莫从怀里掏出一支笔来,说:“我带了笔,可没带纸。”秋叶这看看那瞅瞅,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只纸叠的小老虎,那老虎里面填了些棉花。秋叶就把纸老虎递给小兵,说:“小兄弟,你有什么话,就在这上头写吧,家里没纸了。”就见小兵的手直哆嗦,提笔在纸老虎的肚子底下“写”了好一阵,手一松,又迷糊过去。
三人急得干瞪眼。周卡莫把纸老虎放在桌子上,想了想说:“要不还是我拿回去给娃看看。”正说着,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院门被推开了,走进两个人来,在院子里“哇啦哇啦”一阵嚷嚷。周卡莫和二牛两口子赶忙出来一看,不禁两眼发黑,眼前是两个操着东洋话的日本兵!
这两个日本兵一胖一瘦,腰里都别着枪,靴边插着匕首,不知为什么没有穿军装,可能是出来探听消息的侦察兵。他们大模大样地走到院子里,冲二牛比画着,做了个喝水的姿势。三人明白了,小日本口渴了,这是要喝水。秋叶凑到周卡莫身边,低声问:“你带来的那个小包里,有没有吃了就死的药?”周卡莫直咬牙:“都是救人的药,我哪知道日本兵要来?”
这下坏了,日本兵要是知道后屋藏了个八路,全村人就没命了。不过,幸亏周卡莫用药把小兵身上的血腥味遮住了,不然日本兵早就发现异样了。现在只能想法尽快打发这两人离开,想到这儿,秋叶忙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递给日本兵。两人接过来就一通猛灌。解了渴,胖日本兵瞅了瞅三人,连说带比画,好像是问,怎么这家有两男一女?二牛也比画着回应,说周卡莫是来串门的邻居。
这时,瘦日本兵喝完水,晃悠着进了屋,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二牛顺着他看的方向一瞅,差点没吓趴下——刚才三人到院子里太急,没来得及把那个纸老虎藏起来。现在,瘦日本兵正好奇地瞅着那只纸老虎!
3. 虎口求生
这时秋叶也明白过来了,她快步进屋,想收起纸老虎,不料瘦日本兵一把抢了过来,捧在手里,向胖日本兵晃了晃,看样子他十分喜欢这小玩意儿。最后,瘦日本兵竟把纸老虎放进了自己兜里!
秋叶、二牛和周卡莫都愣住了,日本兵把纸老虎揣进兜里,再要就难了,硬抢反而会让对方怀疑的。看那瘦日本兵对纸老虎爱不释手,拿回去后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玩,多半会看到纸老虎肚子底下的字。要知道日本人也是用汉字的,即使他不认识,难保他不会去问别人!
怎么办?三人面面相觑。这时,两个日本兵自顾自地进了厨房,找了些吃的,一阵狼吞虎咽。吃饱喝足,两个日本兵似乎困了,冲着三人“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竟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日本兵不走,周卡莫反倒宽了心,只要纸老虎的秘密还没传出去,全村人就是安全的。于是他给二牛使了个眼色,让二牛去把瘦日本兵兜里的纸老虎掏出来。二牛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凑近,一伸手,却发现瘦日本兵的裤子非常紧身,硬掏肯定会让对方察觉。秋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小声对周卡莫说:“郭明精可以办这事。”
郭明精在村里名声不好,因为他年轻时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不过这几年他已改邪归正,靠给人变戏法为生。周卡莫听了这主意连连点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郭明精会障眼法,手脚麻利,从日本兵兜里拿出纸老虎,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于是三人走到院子里低声一商量,周卡莫决定立刻出门,去找郭明精。
老天开眼,郭明精今天没出门,正窝在家里。周卡莫心里明白,这郭明精手脚虽快,胆子却小得出奇,他要是知道让自己去干什么,估计会吓得尿裤子。于是,周卡莫编了个谎话,对郭明精说,二牛家来了两个亲戚,和二牛打赌,说若能把他们兜里的东西掏出来,还不让他们发现,就输一顿好酒。
郭明精一听有酒喝,心里直痒痒,笑着说:“别说拿个纸老虎,就是拿根头发,我也行!”
就这样,郭明精跟着周卡莫来到二牛家,那两个日本兵还在睡觉。周卡莫强作镇定,挤出一丝笑容说:“这就是那俩亲戚,我们打了赌,只要你拿出纸老虎,他们发觉不了,我们就赢了。”郭明精捂着嘴笑了笑:“看我的。”说着,郭明精活动了一下手指,慢慢凑了过去,一探手,真的把纸老虎拿了出来。
郭明精把纸老虎交给周卡莫,说:“成了!那酒我可要喝高粱的啊,哈哈哈……”周卡莫刚接过纸老虎,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瘦日本兵突然醒了过来。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胖日本兵也叫醒了,两人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了郭明精,嘴里又“哇啦哇啦”一通说。二牛赔着笑脸,意思是又来了一个邻居串门。
瘦日本兵点点头,招呼了一声胖日本兵,两人就要朝屋外走去,周卡莫和二牛两口子都松了口气。瘦日本兵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似乎想往外掏什么。坏了,他不会是想掏纸老虎吧?
果然,瘦日本兵很快就发现纸老虎没有了,他疑惑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在地上找了起来。周卡莫和二牛两口子吓得脸色苍白。到了这会儿,郭明精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眼前的两人显然不是什么穷亲戚,他们腰间都别着手枪!看瘦日本兵还恋恋不舍地到处寻找纸老虎,二牛和周卡莫两手全是汗,秋叶则吓得双腿直打颤。
就在这时,院门一开,二牛的儿子小牛拿着一叠彩纸和几个炮仗回来了。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怕日本兵,蹦蹦跳跳地就进了院子,撅着屁股摆弄那几个炮仗。周卡莫看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趁两个日本兵还在屋里找纸老虎,他装作没事的样子,溜达到院子里,从兜里拿出一些粉末,小声对小牛说:“你是不是想把药点了,放个炮仗?”小牛点点头。
周卡莫笑着说:“光点药没意思,我给你加点香粉,点燃了满屋都香。”说着,他把炮仗里的火药倒在几张彩纸上,然后把香料混了进去,那火药顿时变了颜色,由黑乎乎的变成了五颜六色,再也看不出原来火药的样子。接着,周卡莫把火药包在彩纸里,叠成了几个花骨朵,放在院子地上,把其中一个花骨朵递给小牛,说:“你把这送给里屋那两个说外国话的叔叔,让他们出来,说院子里还有这样的小玩意儿。”
小牛拿着花骨朵,跑到两个日本兵前面,乐呵呵地玩耍起来。瘦日本兵似乎特别喜欢这类小玩意儿,看到花骨朵,就把纸老虎忘了。两个日本兵跟着小牛到了院子里,瞅着地上几朵绚丽多彩的纸花。正当两个日本兵趴在地上时,周卡莫把小牛拉到了一边,接着悄悄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就往纸花上一扔。只听“哧”的一声,强光闪过,两个日本兵倒了血霉,捂着眼睛不住地哀嚎。周卡莫早有准备,抄起一把铁锹,猛地拍向日本兵的脑袋,只听“砰砰”两声,两个“西瓜”开了瓢。
秋叶见死了人,吓得直往后躲。周卡莫摸了摸小牛的头,说:“好样的!”
4. 战马领路
二牛和周卡莫把日本兵的尸体拖到一边,然后把郭明精叫到跟前。周卡莫说:“你也看到了,这两个是鬼子,见者有份,谁要是把这事说出去,咱们就一起死。”
郭明精吓得直往后退,连说:“没我的事,没我的事。”周卡莫一瞪眼:“没你的事?那是谁把纸老虎从鬼子兜里掏出来的?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别想撇清!”
天一黑,周卡莫和二牛把日本兵拉到十几里外给埋了。返回村子后,周卡莫突然想起郭明精认识字,就把纸老虎拿给他看。郭明精在灯下一瞅,就说:“写的是——黑哈岗埋人。”
周卡莫一皱眉:“黑哈岗?什么意思,人名还是地名?”
原来全村人靠种地为生,很少有人出过远门,这“黑哈岗”根本没听说过。郭明精也算是跑过江湖的人,他倒是听过这个地名,知道离村子挺远,在哪个方向也不清楚。而小兵一直迷糊着再没醒来,想指望他说出黑哈岗的具体位置看来也是奢望了,这可咋办?
第二天早晨,二牛一摸小兵的手,凉了!他忙叫来周卡莫,周卡莫看后摇了摇头,说:“恐怕撑不过这几天了。”二牛和秋叶一阵悲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二牛最心痛的是,他无法破解小兵留下的秘密,小兵一死,还有谁知道去黑哈岗的路呢?
这天晚上,周卡莫又来到二牛家,两人商量着怎么打听黑哈岗的事。这时,门外远远地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声。二牛打了个激灵,赶紧把油灯吹灭了。院外的响声越来越大,周卡莫小声说:“怎么回事?出去看看吧。”
两人放轻脚步,悄悄来到院外,在寂静的夜里,那铃铛响声更大了。两人定睛一看,院外竟然站着一匹高头大马!周卡莫在马匹身边转了几圈,小声说道:“咱村里大多养黄牛,只有几户养骡子,没有马匹。看这马威风得很,多半是战马,难不成这马是小兵骑来的?”
二牛一听,高兴坏了:“真要是小兵骑来的就好了,俗话说老马识途,这马说不定知道去黑哈岗的路呢。”周卡莫也是满心欢喜,两人把马拉进院子,决定明天一起带着战马去认认路。
第二天,周卡莫早早来到二牛家。他摸摸马脖子,满是爱惜地说:“就看你的了,一定要带我们去黑哈岗啊!”战马嘶鸣一声,似乎听懂了人言,晃着项圈上的铃铛,领着两人上了路。刚出村,战马不动了,歪着身子盯着周卡莫和二牛。两人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战马是想让他们骑到它的背上,好驼着他们去黑哈岗。两人一阵感动,马通人性啊!于是他们上了马背,战马嘶鸣一声,奋蹄飞奔而去。
战马一口气跑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周卡莫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一点都不认识,于是问身边的二牛:“这里就是黑哈岗?”
二牛摸了摸脑袋说:“马不走了,应该就是了吧。”
这时,战马低下了头,好像有无尽的悲伤,摇着尾巴往前走去。两人跳下马背,在后面跟着,不多时,来到一片荒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二牛打眼一看,禁不住叫出声来:“老天爷啊,全是死人!”
5. 鬼子来了
看眼前的情景,八路军在黑哈岗与日军打了一场遭遇战,因为寡不敌众、武器落后,最后全军覆没。一个加强排几十个人,全都为国捐躯,壮烈牺牲。逃到二牛家的小兵也许是唯一的幸存者。那么,小兵说的“埋人”,就是求二牛他们把死去的战友埋葬了,入土为安。看着眼前的惨景,那匹战马嘶鸣不已,二牛和周卡莫也都不禁落泪。
要埋葬这么多人,单靠一两个人肯定不行,二牛就问周卡莫有什么主意。周卡莫想了想说,黑哈岗太过偏僻,要是把人埋在这里,连个祭拜的机会都没有,不如索性把战士们的遗体拉回村子,就近葬了。几十个战士的遗体,用几辆大车就能拉回去。二牛性子急,一听这主意,立刻就要回村去找牛车,却被周卡莫拉住了。
周卡莫一摆手,说:“莫慌,这仗打了没多久,如果日军突然发现战士们的遗体没了,会怀疑的。”
于是二牛与周卡莫又骑着战马回到了村子里。一进家门,秋叶就迎了上来,只见她两眼红肿,哽咽着说:“早上你们走后,我去给小兄弟换药,一摸,他身上冰冷,心口也不跳了……你们都不在家,我只好叫来郭明精,让他用咱家的小推车,把小兄弟推到村头去埋了……”
二牛和周卡莫听完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第二天,周卡莫找到郭明精,问:“你把小兵埋在哪儿了?”郭明精“吭哧”了半天,说:“昨天我去埋尸,坑都挖好了,正要埋呢,突然听到狼叫,我就跑了。过了半天再去,小兵的尸体不见了,一定是被狼拖走了,我就把那坑重新填上了。”
周卡莫听完,不禁一阵心酸,他心疼小兵,心疼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士。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给那些战士一个好归宿,让小兵在天之灵得到慰藉。
转眼又过了几天,二牛和周卡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想在村里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赶车去黑哈岗把战士的遗体拉回来。两人正商量着,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二牛一看,只见郭明精带着十几个壮劳力来了。
周卡莫心说不妙,忙把郭明精拉到一边,瞪了他一眼,问:“怎么回事?让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吗?你以为这是娶媳妇找人帮忙迎亲吗?”郭明精说:“他们都是自愿来帮忙的,放心吧,这种大是大非的事,咱村里人分得清。那些战士还不是为了咱们送的命吗?大伙能保密!”
周卡莫一摆手:“行了行了,这事别闹太大动静,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是当天夜里,周卡莫与二牛找了十来辆牛车,天一黑就出发了。到了黑哈岗,周卡莫提着灯笼,给大家照亮。因为天气炎热,此时的黑哈岗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异味。
几十位战士的遗体被拉了回来。大伙一商量,决定把战士们葬在村头的老树边。那棵老树的树荫好像一把大伞,树边有一片空地,本是村里人乘凉的地方。于是十几个壮劳力,挖坑的挖坑,推土的推土,天明之前,几十个战士全都入土为安。眼下日本人经常会骚扰这一带,为了安全起见,大伙就没有堆起坟头,也没有立墓碑纪念。周卡莫为人心细,战士入土前,他在每个战士的身上都找出些小物件,有的是家信,有的是照片。以后家人要是找来,也好有个对证。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一天,二牛和秋叶正在院里搓玉米棒子,村里突然传来了枪声。很快,日军把整个村子包围了,全村人都被撵到了村头。
一个戴着帽子的翻译官模样的人来到大伙面前,咳嗽了几声,开始喊话:“乡亲们,皇军要在你们这里修筑战斗工事,你们都出把力气,去家里拿家伙,铁锹榔头小推车,全都弄来,这几天必须把壕沟挖好!”
村民们只得照办,中午一过,全村人都扛着家伙来到了村头。为首的日本军官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远处的地形,又在四周察看了一阵,指了指村头的那棵老树,对翻译官“哇啦哇啦”说了一通。翻译官连连点头,然后对全村人说:“皇军说了,看到村头那棵老树了吗?就从那里开始,往东南方向挖,挖得深一点!”
一听这话,二牛、周卡莫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的村民全都慌了:那块土地下面可埋着几十个战士呢!还是周卡莫有心计,他强作镇定,上前笑着对翻译官说:“往前面挖吧,容易挖。”
翻译官脸一沉,小声问道:“怎么了?”
见翻译官没发火,周卡莫定了定神,眼珠一转,忙说:“皇军赶着要挖完工事,可这里土太硬,怕耽误事啊,往前一点容易挖。”
翻译官一皱眉:“嫌土硬?日本人可不在乎这些。”
周卡莫头上冒出了细汗,挖了就要出事,不挖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说多了也让人起疑,这可怎么办?没法子,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村民们磨磨蹭蹭地拿起铁锹,瞅瞅翻译官,再瞅瞅日本军官,硬着头皮开始挖土。挖了没几下,突然听见“吭哧”一声闷响,有人好像挖到什么了……
6. 墓碑永恒
这一声正是二牛挖出的响动,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地下露出了一片衣角,立刻就吓得不敢再动了。
翻译官似乎听见了响动,回头瞅了瞅日本军官,见他们正坐在远处抽烟聊天,就走近了二牛,对他说:“日本鬼……皇军着急挖工事,你怎么不挖了?”
二牛紧张得直喘粗气,他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说:“这个……这里以前发过洪水,下面埋了很多树根子,让上面的淤泥盖住了,我们村其实是骑在树上的村。这里树根太多,不好挖,要不,往前面几丈挖吧,那里没树根子。”
翻译官有些迟疑,他往地下瞅了瞅,又瞅瞅二牛,问:“真的?”二牛装作没事一样,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皇军呢?”
翻译官盯着地下看了半天,不知是不是错觉,二牛觉得对方已经看到了那片衣角。突然翻译官抬起头来直视着二牛,二牛也愣愣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二牛突然觉得翻译官表情有些异样,对方却把目光迅速移开了。
翻译官又瞅了一眼地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跑回日本军官身边,说开了东洋话。说话间,翻译官还回头指了指二牛。二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铁锹的手直打颤。
时间不长,翻译官回来了,对二牛说:“皇军说了,往前面三丈挖!”
大伙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三丈外已经是安全区。二牛把翻过的土给踩平,他可不想让里面的气味跑出来,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日军为了赶工事,晚上点了油灯火把,让村民继续干活。二牛他们连着干了好几天,人累得像一摊泥。
这天中午,二牛和周卡莫刚歇工,正端着饭碗往嘴里扒拉食儿,就见一个日本人牵着一条军犬跑了过来,走到领头的日本军官面前,说了几句什么,军官听后脸色顿时黑了。一旁的翻译官斜着眼,似乎也在听着他们的对话。军官瞅了瞅吃饭的村民,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忍住了,接着就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二牛他们赶紧低下头吃饭。
过后,周卡莫对二牛说:“不知道那个带狗的鬼子说了什么,看那个军官的样子,好像特别生气,他看我们的时候虽然不动声色,但总觉得他眼里有股杀气。”二牛挠挠头皮说:“那些八路的遗体又没被发现,还能有什么事呢?”
几天后的晚上,二牛又挖了半宿工事,刚回到家躺下,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开门一看,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纸,二牛忙把周卡莫和郭明精叫来。郭明精拿了纸,照着上面的字念道:“明天,你们会被日军赶到西南方向的小道,记住,村里人走的时候,让孩子走在最前面,你们跟在后面。你们会发现路右边有棵新栽的小石榴树苗,走近了拔出树苗,然后赶紧趴下。炸弹埋在后面,日军会被炸死。”
念完字条,几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信不知是谁送来的,究竟是真是假?
第二天中午,全村人果然被赶到了村头。日本军官戴着白手套,扶着明晃晃的军刀。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来一辆小车,车上面有两具尸体,一条军犬在边上狂吠不止!周卡莫和二牛一看,都惊呆了,小车上面不是别人,正是被自己拍死的一胖一瘦两个日本兵,都怪自己埋的时候挖坑太浅,准是被鬼子的军犬给闻出来了。
日本军官对翻译官说了几句什么,翻译官点点头,对村民说道:“昨儿皇军从村头挖出两具尸体,这是两个日本兵,你们不用解释不用狡辩,只能用命来偿还!”
大伙听了,如五雷轰顶,日本人一定是几天前就知道了这事,只是因为要挖工事才没立即清算。今天算是完了!很快,众人被日军赶到了西南方向的小路上,远处路的尽头有个大坑,日本人准是想在大坑前把村里人集体射杀。
走着走着,周卡莫忽然想到那封信,现在全村人命悬一线,死马当活马医吧。他照着信上说的,让孩子排在最前面,自己和二牛、郭明精走在队伍最后。往前走了二百来米,果然,路边出现了一棵石榴树苗,树根旁还有些新土,显然是新栽上去的。
周卡莫已经把话传了出去,只要自己喊一声“倒”,大家就一起卧倒。走到小树前,二牛猛地拔出小树,周卡莫随即喊道:“倒!”村民们赶紧卧倒。周卡莫话音刚落,只听轰轰乱响,身后的地雷全炸了,跟在队伍后押送村民的日军被炸得人仰马翻,非死即残。周卡莫他们赶紧回头,抄起几把日军刺刀,上前“刺西瓜”一样,“扑哧扑哧”好不痛快。
有一个日本兵倒在地上,只受了轻伤,他摸到一把手枪对准了二牛,只听“砰”的一声,二牛没事儿,翻译官却倒下了。边上的村民们看得清楚,是翻译官挡住了子弹!
翻译官“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临死前,他往自己怀里指了指,手一松,死了。
郭明精从翻译官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念道:
“我就是你们救的那个小兵,住在村子里的那几天我浑身是血,身体虚脱,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其实,我不是八路军,我只是个学日语的学生,日本人把我抓去当了翻译。黑哈岗一战,八路军非常勇猛,把日军打得招架不住,为了保命,我捡了件八路军的衣服穿上。可后来,日本援军到了,八路军寡不敌众,伤亡惨重。我刚想脱下那衣服,一颗手榴弹在我身边爆炸,我被炸伤了。我贪生怕死,料到自己快没气了,日本人也不把我当人看,于是骑了一匹战马逃出来。你们救了我的命,给我喂食喂药,我这才良心发现,告诉你们黑哈岗的战士全军阵亡,让你们去埋人,好让战士们入土为安。
“那天我昏迷了,秋叶嫂以为我死了,就让郭明精把我推到村头,不知为啥,他没有埋了我。后来我醒了过来,奇迹般地没死。我养好了伤,又主动回到日军营里给他们当翻译。可这回我再也不想当汉奸了,我想找个机会为中国人出力。刚好鬼子要到你们村挖工事,我就跟来了。挖土时,二牛的暗示让我知道地下可能埋了八路军战士,我就帮你们向鬼子说了话。那两个日本兵的尸体被他们发现,我知道村里人的命保不住了,于是我偷偷埋了地雷。
“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事为人所不耻,可是后来我真的改了,我有个奢求,如果这次我逃不过一劫,能不能和八路军埋在一起?毕竟,我也杀了鬼子……”
真相大白,大家流下了眼泪……
1945年,日军战败投降。周卡莫和二牛给在黑哈岗战役中牺牲的战士们堆起了大大的坟头,又立了纪念的墓碑。墓碑上,也刻了小兵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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